漫天大雨。
傾瀉而下。
陳舊,斑駁的墓碑,在雨水的沖洗之下,似乎,比剛才更為光潔了。
張千伸手抹去眼角的淚水。
垂著腦袋。
始終不敢抬頭,再看寧軒轅一眼。
冷風撲面而來。
入秋后的蘇杭,從未有過今天這般寒冷,徹骨。
“我敬你。”
寧軒轅拎起先前帶來的老酒,啟開泥封,順著周子揚的墓碑,輕輕倒落,酒香四溢,飄而不散。
少年時,壯志酬籌,意氣風發。
歸來時。
他依舊意氣風發,軒蓋如云。
少年還是當初的那個少年。
只是,缺了那個最想見的人的陪伴。
曾經的兩位摯交好友。
一個死了。
一個青年早衰,滿面滄桑。
生活。
并沒有給予他這兩個朋友任何優待。
“寧哥,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許久,情緒終于穩定下來的張千,捧起寧軒轅遞過來的老酒,猛得灌了一口,然后疑惑道。
“前幾天。”寧軒轅道。
張千沒吱聲,他偷偷打量了寧軒轅幾眼,背影巍峨,氣質鋒芒。
這位中學時代,就在他心目中可稱得上智勇無雙的老大哥,終于,活出了他曾想象中的模樣。
真得很高興啊!
只是,瞧著老三冷冰冰的墳墓,心里又不是滋味起來。
如果周子揚沒死。
瞧見寧軒轅今時今地的模樣,肯定會引經據典,咬文嚼字,大夸特夸一番。
這小子,上學時就嘴皮子利索。
他讀書不好,每次聽周子揚侃侃而談,都是一知半解,不過,雖是如此,但很喜歡這小子吹牛皮。
因為,聽起來,舒坦。
寧軒轅單手提著酒壺,一手拳握,目光始終凝視遠方,極少言語。
傾盆大雨。
從他的頭頂,滾滾落下,縱然睫毛上掛滿雨珠,他也未曾眨動一下。
那種沾染水漬的眼神,是張千,第一次見識。
他,還是那個他。
可,冥冥之中,又給了張千很不一樣的感覺。
因為讀書不多,張千不知道該用什么詞語形容。
總之,過目難忘!
“齊香那個女人,該死。”
一口烈酒灌下,張千握緊拳頭,咬牙切齒道。
曾經最愛的女人。
非但背叛了那個,給了她無限幸福的善良男人。
最后,還害死了他。
以致于,尸骨未寒之時,還要背負潑天罵名,草包,窩囊廢,胸無大志,沉迷情網自甘墮落,等等。
寧軒轅站在風雨中。
仍是一句話不說。
張千靠向周子揚墓碑,沉默良久,繼續道,“我聽傳聞,真正害死子揚的,不僅僅有齊香,還有蔣沈韓揚,四大豪族的領頭人。”
那種站在凡人之巔。
位高權重。
家世淵博的頂級豪族。
張千深知,他這輩子也沒資格,向他們報仇雪恨了。
每天,除卻怨憤不平,就是呵罵蒼天無眼,沒有公道。
不過。
他前不久聽說,蘇杭發生了大件大事,紅盟商會總會長蔣金楠的兒子蔣欽,在正值風華的年紀,死了。
哈哈。
老天總算開了一次眼。
“像蔣家這種壞東西,預祝他們趁早絕后,不對,不止蔣家,還有韓家,沈家,楊家。”張千罵罵咧咧,好不快活。
寧軒轅終于看了他一眼,口中喃喃道,“豈止要絕后…”
風太大。
雨也急。
張千并沒有聽清寧軒轅這句話。
他搖了搖空蕩蕩的酒壇,發現剛一會兒工夫,實在喝了太多的酒。
站起來后,身子都踉踉蹌蹌。
如今的他,已經沒了少年時的魯莽和沖勁,生活的壓力,無形當中,也在慢慢消磨他的銳氣。
寧軒轅一把攙扶住張千,“走,去你家看看?”
張千微微怔住,神色顯現出,剎那的猶豫和掙扎。
不過,最終放棄了回絕。
張千的身世,相較于自幼被收養的寧軒轅,其實好不到哪兒去。
父母早逝。
無依無靠。
中學畢業后,經過周子揚的幾番游說,還是放棄了繼續讀書,之后,混跡社會,摸爬滾打。
日子過得緊一陣,松一陣。
也就幾年前,剛剛完成了人生大事,如今,在蘇杭也有著那么一家,經營面積不大的小飯店。
終日與柴米油鹽打交道。
因為距離九指山不遠。
寧軒轅干脆和張千步行下山。
袁術撐傘,欲擋風遮雨。
不過,被寧軒轅拒絕了。
兩個無論體型,氣質,妝容,都反差極大的男人,就這么彼此攙扶著彼此,深一腳,淺一腳,舉步維艱。
山腳下的小飯店,生意并不好。
捧著一把瓜子的婦人,裹著圍裙,就這么坐在屋檐下的板凳上,一邊嗑瓜子,一邊打發著無聊時光。
三十出頭。
花枝招展。
當張千介紹起這位妖嬈女子,正是他婆娘的時候,連寧軒轅都怔了怔,不是覺得張千配不上。
而是,兩者的關系,給他一股非常古怪的感覺。
果不其然。
這位本名秋雅的婦人,先是輕描淡寫撇了張千一眼,道了句沒出息。
然后,又眼神玩味得打量寧軒轅兩下。
再之后,翹起大腿,架在板凳上,呵呵冷笑道,“就你這廢物德行,也還有朋友?真是笑掉大牙。”
張千努努嘴,想要反駁,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晃了晃腦袋,連忙抽出一張板凳,用袖子擦干凈后,示意寧軒轅,“哥,家里窮,你將就著坐了。”
“我沒事。”
寧軒轅笑,眼中并無嫌棄。
“嗯,那我去炒幾個小菜,待會咱兩再喝幾杯。”
張千抬起手,果斷擦凈滿頭的雨水,這才急匆匆朝著廚房走去,看樣子,要去準備幾個下酒菜。
“炒什么炒?柴米油鹽不要錢?蔬菜不要錢?”
“張千,我說你長本事了啊?都開始當家做主,想干嘛就干嘛了?”
豈料。
婦人一把推開椅子,插著腰,就罵罵咧咧起來,“什么亂七八糟的人,都往家里帶,還好酒好菜招待著,真當這里是吃白食的地方?”
周邊鄰居,無不探出腦袋,指指點點,幸災樂禍。
張千搓搓雙手,一路向婦人點頭賠笑,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眨眼間,淹沒了瞳孔。
寧軒轅看著這一幕,深深嘆息。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