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酒靠在門上,哽咽輕喚:“爹…”
府內的腳步聲突然加快。
等靠近門后,那腳步聲又變得遲疑。
隔了半盞茶的時間,朱漆府門終于緩緩打開。
蘇酒抬起淚眼,年過半百的男人,青衫磊落,兩鬢斑白。
遍布細紋的眼睛隱隱泛著紅,他剛剛在門后停頓許久,必定是在偷偷揩拭淚水。
他不想讓歸家的小女兒,看見他作為父親最脆弱的一面。
蘇酒酒窩甜甜,努力笑得乖巧甜美,“突然回來,叫爹爹一時無措,是女兒的錯…”
溫溫軟軟地說著話,淚水卻突兀滾落。
她連忙別過臉擦了擦淚,再轉過來時,便又是酒窩甜甜的模樣,“燃燃,剛剛娘親怎么叮囑你的?”
燃燃萌萌地歪了歪頭,脆聲道:“外公!”
蕭渝好不容易控制的情緒,瞬間土崩瓦解。
他抬起寬袖按了按眼角,慈愛地摸了摸小家伙的腦袋,“進屋說話。”
蕭渝和蘇酒去了正廳。
陸執的馬車依舊停在烏衣巷口,少年立在馬車前,盯著那塊匾額,久久沒有說話。
長生忍不住問道:“主子,咱們不進去嗎?小的還指望在蕭家蹭一頓午飯哩!”
陸執眸光寂寞。
視線停頓過匾額上的一筆一劃,他腦海中竟然浮現出一幅畫面:
容貌清秀漂亮的三個少年,身穿儒家的褒衣博帶,打鬧嬉戲著穿過這座幽深寂靜的巷弄。
左眼下有一粒朱砂淚痣的俊美少年,惡作劇般伸手摘下同窗的烏角書生帽,烏漆漆的長發瞬間滑落到腰身,那同窗鼓著白嫩嫩的腮幫子回頭瞪他,竟是個容色清媚的小姑娘。
另一位少年色弱春曉,罵罵咧咧地抬腳去踹作惡的少年,卻被對方靈巧避開。
他們吵吵鬧鬧地往深處去了。
舊時的雛燕臥在檐下燕巢里,一邊嘰嘰喳喳等待著母燕投喂,一邊好奇地伸著頭看他們遠去。
畫面漸漸灰暗。
時過境遷,昔日的雛燕大約早已老去死去,只余下一只只破舊燕巢,空對著熱鬧繁華的春風…
長生見陸執還在發呆,忍不住推了推他,“主子,您怎么了?”
陸執從畫面中醒來,忽然虛弱地彎下腰。
他垂著頭,嫣紅血漬星星點點灑落在青石板磚上,洇深了墨綠青苔。
“主子!”長生面露驚恐,“您不要嚇小的呀,主子,主子?前面有個醫館,咱們去看看大夫好不好?!”
陸執緊緊攥著他的手。
他慢慢直起身,再度注視這座巷弄,忽然綻出一個笑臉。
“在我的故事里,姐姐和蕭廷琛乃至謝容景,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可是在他們的故事里,我大約,只是個局外人吧?我未曾參與他們的過往,也不會有與他們把酒言歡白首與共的將來。我是檐下的燕子,注視著他們,羨慕著他們…可縱然把巢穴筑在他們的房梁下,也終不過是一場空。鏡花水月,萬物皆空,不過如此…”
眉清目秀的病弱少年,在暮春的長風里哀哀嘆息。
長生抹了抹眼淚,知道自家主子恐怕真的時日無多。
他恭敬道:“此地風大,主子還是去蕭家,討一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陸執漫不經心地抬步往繁華處走去,“中原有規矩,登門需得攜帶禮物。我遠道而來,總不能空手拜訪蕭家。”
半個時辰后,他和長生拎著大包小包登上蕭家的府邸。
老管家替他開了門,驚詫地望著他笑吟吟踏進府。
正廳,蕭渝和蘇酒說了好一會兒話,怕她遠道而來旅途疲憊,于是起身道:“我先帶你回降鶴汀瞧瞧,這兩年一直按原貌保存,被褥什么的也時時換上嶄新干凈的,無論你何時回來,都能住進去。”
蘇酒鼻尖酸酸的,牽起燃燃跟著起身,“勞煩父親操心…”
蕭渝笑著抱起燃燃,一邊踏出門檻,一邊和藹問道:“寶寶今年幾歲啦?”
燃燃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聽人喊自己寶寶。
他心里有點竊喜,也更喜歡這位慈眉善目的外公,小臉卻繃得嚴肅,稚聲道:“外公,我是男子漢,才不是寶寶呢。”
“好好好,我們燃燃是男子漢!”蕭渝被他逗笑。
祖孫倆正親昵地說著話,陸執等人過來了。
他放下大包小包,乖覺地按照中原儒生禮節,朝蕭渝展袖作揖,“伯父。”
蕭渝皺了皺眉。
視線打量過他,少年不過十歲,容貌清秀病弱,看上去一派謙卑溫柔。
買的禮物都是貴重補品,大約花了很多銀子。
身后還躲著一個四五歲的稚童,抱一只大酒葫蘆,緊張又羨慕地看著他抱著燃燃。
蕭渝眉頭鎖得更深。
難道,他的寶貝女兒甩了蕭廷琛,另外找了個年紀更輕的男人?
背后那個小孩兒,難道是他們的私生子?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他轉身,遲疑地望向蘇酒。
蘇酒瞧見他的眼神,立刻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她欲哭無淚,“爹爹,我瞧著,像是始亂終棄的人嗎?”
蕭渝懸著的心這才放下。
他的寶貝女兒乖巧招人疼,只是那蕭廷琛卻不是個善茬,若論始亂終棄,也應該是蕭廷琛才對。
蘇酒介紹道:“爹,這位是鬼獄的君王,陸執。”
蕭渝又是一愣。
他不禁仔細打量陸執,這位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清秀少年,竟是鬼獄的君王?!
想起鬼獄對中原干的那一樁樁喪盡天良的歹事,他對眼前的少年立刻好感全無。
他冷淡地點點頭,“原來是鬼獄的君王…”
感嘆完,便抱著燃燃朝降鶴汀而去。
陸執被撇在原地。
長生不忿,“這蕭三老爺也太無情了些,主子君王之尊,何時遭受過這種冷待…”
這么埋怨著,主仆二人卻心知肚明,從踏出上京城的那一刻起,他們就不再是鬼獄人。
作為戰亂的罪魁禍首,容不得人不厭惡。
陸執望向蘇酒,虛弱地流露出一個笑容,“給姐姐添麻煩了。”
蘇酒搖搖頭。
她清晰嗅聞到少年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血腥氣息,知曉他恐怕又咯血了。
陸執,時日無多了啊。
好困,晚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