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廷琛一路把蘇酒背進了王宮。
輕輕將她放在龍榻上,少女已經睡熟。
他在榻邊坐了,捋開她額前的碎發,少女的臉蛋精致艷麗,像是雜糅了江南的溫婉和長安的雍容,有種別樣的美。
他欣賞了片刻,俯身吻了吻她的眉眼。
又替蘇酒蓋好緞被,他才起身踏出寢宮。
站在宮檐下,谷雨恭敬稟報:“奉皇上之命,特意去別宮尋南疆的君王,可是別宮空空如也,也不知他去了何處。宮里都找遍了,并沒有他的蹤影,許是去了宮外游玩也未可知。”
蕭廷琛捻著紫檀木細煙槍。
雖然他不愿意讓蘇酒去求謝容景,但他很贊成宿潤墨前一個主意:軟禁蘇堂,牽制南疆軍隊。
所以他還在國師府做客時,就命谷雨提前回宮,先一步拿下蘇堂。
沒料到…
薄青色的煙霧襯得他朦朧妖美,淺淺的桃花眼氤氳出風燈的紅色暗芒,他薄唇輕勾,“必定是收到了風聲,提前跑了。傳朕旨意,嚴守從王庭到南方邊疆的所有關隘,一旦發現蘇堂的蹤影,不計任何代價,務必抓他回來。”
“是!”
谷雨拱了拱手,立即去辦。
長夜漸深。
寢殿里燒著地龍,龍帳格外暖和。
蘇酒昏昏沉沉地睡著,恍惚中不知今夕何夕,整個人仿佛飄在云端。
她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年僅三歲的她被舅舅和舅娘收養,穿表姐不要的舊衣裳,抱著比她臉還大的淘米簍,顛顛兒地去家門后的溪水旁淘米洗菜。
冬天真的冷,胖乎乎的小手被凍成紅紅的蘿卜頭,在灶洞前怎么烤都烤不好。
她整夜想娘親,常常躲在被窩里哭。
表姐被她吵得受不了,提溜著把她扔到外面。
表哥把她抱到他的被窩里,給她捂手捂腳,還給她講故事…
娘親走后的那段難熬的黑暗歲月,是表哥陪著她一起熬過來的…
后來她長到五六歲,表哥偷偷給她買漂亮的花花戴在小揪揪上,砍柴時也會帶她上山,給她摘野果吃,在大山深處掏鳥蛋給她加餐…
那個黝黑單純的少年,在她的生命中其實扮演著相當濃墨重彩的角色。
一重重夢境接踵而來。
蘇酒睡得很不踏實。
帳中很熱,她扯住被角,周身又突然泛起酸痛。
指尖觸及到一個人。
黏黏膩膩,壓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
溫熱的呼吸在耳畔和脖頸間若隱若現,她擰著清雋的遠山眉,難受地別開小臉,“表哥…”
似嬌似嗔。
蕭廷琛瞇起的桃花眼,陡然睜開。
宛如出鞘利刃,鋒利而泛著寒芒。
他注視著蘇酒。
許是帳中太熱的緣故,她的臉蛋泛著不正常的酡紅,眼尾暈染開的緋色,比最上等的胭脂還要瑰艷。
她似乎很難受,眉尖輕蹙,小手難受地四處亂抓。
蕭廷琛沉默,在龍榻上盤膝而坐。
他不緊不慢地抽著煙。
剛剛那聲“表哥”,他絕對沒有聽錯。
蘇小酒在睡夢里喚了別的男人…
還是曾與她同床共枕過的男人。
蕭廷琛吐出一口煙圈,心底醋意滔天。
翌日。
蘇酒醒來時,身邊空空如也。
她在宮婢們的服侍下梳洗更衣,用早膳時聽白露說蕭廷琛帶著朝臣們去宮外狩獵了,得三五日才能回宮。
少女夾了一只花卷,吃得很不是滋味兒。
流放涼州的這一年來蕭廷琛很聽她的話,無論去哪兒都要向她報備一聲,她還以為那廝改邪歸正了,沒想到現在又是這個德行…
還狩獵,白日里上山狩獵,那么夜里做什么?
開個篝火宴會定然是少不了的,肯定還會有能歌善舞的美人助興。
她放下銀筷。
剩下的半只花卷無論如何都吃不下去,她淡淡吩咐:“備馬。”
白露愣了愣,“娘娘?”
“本宮要去獵場瞧瞧。”蘇酒慢條斯理地在銀盆中凈手,“他不告而別,本宮總得問問為什么。”
白露想起蕭廷琛半夜離開寢宮時的陰沉表情,猜測她家主子大約醋了。
卻不知道好端端的為什么醋。
她只得道:“郊外的獵場頗有些遠,外面寒風刺骨,奴婢還是為娘娘準備馬車妥當。”
蘇酒點點頭。
鳳輦在黃昏時抵達獵場。
篝火已經燃了起來。
西北的女孩兒們載歌載舞,新鮮的烤肉被架在火上烤得金黃噴香,惹來四面八方文武百官和家眷們的嘴饞。
蘇酒下了鳳輦,直奔蕭廷琛的營帳。
門口的谷雨和驚蟄沒料到她會來,看見她時嚇了一跳,想要通風報信,可蘇酒已經闖了進去!
王帳猶如一座華貴的宮殿,陳設奢華精致,美姬們折腰而舞,爭相朝上位者拋去勾搭的媚眼。
蕭廷琛醉臥在獸皮王座上,兩名美人跪坐在地給他捶腿,一名容色最為出挑的女子手捧美酒,笑吟吟喂他喝。
蘇酒攜裹著寒風而來。
她殺氣騰騰,樂師嚇得相繼彈錯音調,舞姬們對視幾眼,在瞧見蕭廷琛抬手示意她們退下的命令后,紛紛恭敬地退了出去。
一時間,偌大的營帳只剩蕭廷琛和蘇酒兩人。
蘇酒踩著紅毯,一步步走向王座。
吊在鐵籃里的篝火照亮了她白玉似的清寒面龐,她立在王座前,抄起一盞酒潑在了蕭廷琛臉上。
男人依舊保持著慵懶醉臥的姿態,隨意舔去嘴角的酒液,挑眉而笑,“好好的,妹妹怎么生氣了?可是宮人伺候不周的緣故?”
蘇酒眼圈緋紅,盯著他看了半晌,淚珠子倏然滾落。
她慢慢蹲下去,把小臉深深埋進臂彎。
帳中寂靜,只能聽見肆虐的風雪聲,和少女脆弱的哽咽。
蕭廷琛垂眸看她。
她匆匆跋涉而來,發髻略有些凌亂,隱約可見鬢角藏著幾縷晶瑩白發。
他下意識坐起身。
心底那點子醋意,在少女的哽咽和白發面前,突然化作滿腔愧疚。
他其實知道,他醋的很沒有道理。
他糾結地朝蘇酒伸出手,半途又悄悄收回。
他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淡淡道:“某個姑娘自己不檢點,還敢追到營地哭…蘇小酒,你不會以為你哭兩句,我就會原諒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