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史書上對這一次和談的記錄寥寥,可這一次改變炎國和越國命運的和談,還是在兩國的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被譽為“金碗之盟”。
自那之后,炎、越兩國開啟了長達百年的和平時期。
兩國的商貿來往繁盛,因為越國的生絲源源不斷的輸入炎國境內,促進了炎國的絲綢生產,使得絲綢能夠遠銷海外,這些絲綢不僅沿著西北的絲綢之路銷往西域諸國,甚至更遠的西方國家,也沿著葉諍開辟的海上之路遠銷南洋、西洋各國。
可是,在這一場和談上的人,都沒有想到多年后海上貿易的繁盛。
他們只是在李無傷答應了國書上的三項條件之后,全都松了口氣,而胡媚兒,也立刻被人帶了下去。
這也是李無傷最后一次見到她。
自那之后,他再也沒有見到過這個為他立下汗馬功勞,同時也掌握著他生死秘密的女人,他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又或者早已死去,但只要有一天不能確定她的死訊,他就一直活在陰影之下。
事實上,在這一層陰影之上,還有一層更深重的陰影。
名為祝烽。
他抬頭看向祝烽的時候,那雙狼一般的眼睛里,終于褪去了嗜血的殺意,比任何時候都更平和馴服。
因為他終于明白,自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戰勝這個男人了。
哪怕就在前幾天,他才剛剛重傷了這個男人,但此時,祝烽身上的那些傷痛,早已經加倍的還到了他的身上。
但這個時候,不知道是因為剛剛的勞頓,還是之前一直克制著,大事一了一旦放松就有些撐不住了,祝烽的臉色迅速變得蒼白起來,他捂著胸口,幾乎快要緩不過氣來。
“皇上!”
南煙急忙伸手摟住他:“你沒事吧?太醫!”
下面的人立刻匆匆的上來。
祝烽轉頭看了她一眼,雖然已經有些堅持不住,卻還是對著南煙做了一個淡淡的笑容,然后說道:“你不要大驚小怪的。兩個孩子還在那邊,你緩著說,別嚇著他們。”
南煙道:“皇上還管這個?”
她立刻指揮人上來護著祝烽下了高臺,下面也早已經準備好了馬車,立刻將皇帝陛下送回邕州城內。
南煙也跟著要往下走。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了李無傷遲疑的聲音:“你——”
南煙的腳步一滯。
然后回頭看向他,只見李無傷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的臉色也比祝烽好看不到哪里去,這個時候看著南煙,那雙狼眼中也不再有過去那種哪怕只一眼都讓人心底生寒的占有欲和掠奪性,相反,他的眼神在這一刻看著,甚至有點可憐巴巴的。
恍惚間,南煙好像看到了十五年前那個流落街頭,朝不保夕的孩子。
他叫黎不傷。
他曾經承載著自己的疼愛,在身邊長了那么多年。
南煙突然覺得,之前的滿心兇悍和惡意,在這一刻都消散如煙,她看著李無傷,只覺得恩怨和傷害,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其實,兩個人心里也都明白,這一別之后,他們大概,此生再難相見。
看著李無傷喉嚨發梗,像是想要說什么,卻怎么掙扎也說不出口的樣子,南煙反倒停了下來,她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然后說道:“你還有什么,要跟本宮說的?”
李無傷的嘴唇開闔了許久,終于道:“我輸了。”
“難怪你從來不曾看到過我,在他面前,我的確——”說到這里,他苦笑了一聲:“什么都不是。”
南煙看著他,慢慢的轉過身來正對著他,然后說道:“李無傷,你贏不了他,并不代表你無能。”
“相反,這世上敢拿他當對手的人,已經是一個“強者”了。”
“你贏不了他,只因為他是祝烽。”
只因為他是祝烽。
只這一個原因,聽上去荒謬,卻是人最難逾越的高山,更像是一塊壓在李無傷心頭的大石,這一生都再也搬不掉。
他苦笑著道:“我明白了。”
“在我有生之年,不會再與你們為敵,炎、越兩國將世代交好,我也不會再讓你,因為我,而為他擔心。”
南煙的心微微的一顫,像是有人碰到了她心里最柔軟的那一塊。
她的神情也柔和了下來,道:“若是這樣,那會是兩國之福。”
她又深深看了李無傷一眼,想了想,然后說道:“珍重。”
說完,便轉身要走。
李無傷卻又說道:“我有些東西要送給你。”
南煙一愣,又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他,正要說什么,李無傷卻微笑著說道:“你不必拒絕,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如今,應該已經送到邕州城了。”
“那是我早就承諾的,是我欠你的。”
南煙微微蹙眉——欠?
他們兩到了今天,早已經是兩不相欠,李無傷還欠她什么?
不過,既然他說東西已經到了邕州城,那就是根本沒有她回絕的余地,南煙也只淡淡說道:“好。”
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李無傷站在高臺之上,一直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遠處。
陳文梟一直冷汗涔涔的站在一旁,這個時候時候才算是松了口氣,他慢慢的走到李無傷的身后,輕聲道:“陛下,我們也該回去了。”
李無傷卻不動。
他看著地平線上慢慢消失的那一隊人馬,然后說道:“陳文梟,你說,人能過幾輩子?”
“幾輩子?”
陳文梟微微蹙眉,道:“人這一輩子,不就一輩子嗎?”
李無傷卻輕輕搖了搖頭,道:“人有兩輩子。”
“我的上半輩子,已經結束了。”
陳文梟聞言,又看向那已經消失在前方的炎國皇帝和貴妃的人馬,驀地好像明白過來什么。
他只輕聲說道:“那陛下,就要往前看了。”
李無傷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在高臺之下的另一邊,那些還在等著自己,探聽這一次和談結果的臣民,淡淡一笑,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