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溫暖的黑暗中,哥舒寒覺得身心釋然。
耳畔有那熟悉的歌謠,似乎還來自襁褓里的記憶。
那小小的姑娘,抱著嬰兒期的自己,輕輕的搖晃著懷抱。她的身上,總有紫櫻草和白芍藥的幽幽香氣,她伸出溫柔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嬰兒稚嫩的臉頰。
溫柔呢喃,輕一聲淺一聲,聲聲入耳:“月光光,渡池塘。騎竹馬,過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小妹撐船來前路。問郎長,問郎短,問郎一去何時返。”
人和曲子,都有微甜的溫暖,讓人心生寧靜。
剛剛萬箭穿心的痛,漸漸在消退,他開始能舒展身體,暗自調息養氣。待有了力氣,他勉力睜開疲憊的雙眼。
原來是個夢,短暫但甜蜜的美夢,醒來的自己還在那個山洞里,不過已舒舒服服躺在厚厚的稻草上。他身上也穿著干爽的衣服,還蓋著自己厚重的豹皮大氅。他被她,照顧得很周到,他唇角旋起不自知的輕笑。
洞外溜達著那匹恢復元氣的大黑馬。只是,明月夜和雪狼王阿九不見了。
哥舒寒微微蹙眉,突然覺察自己的頭皮,一陣陣的麻痛微癢,不由自主抓了抓。定睛一看,竟抓下了幾枚金針。他心生悚然,不太自信的換了手,小心謹慎的又摸索著自己頭頂,不多時竟然拔下了一把密密麻麻的金針。
此時,他只覺得心臟麻癢,口中苦澀,重瞳微冷。他趕忙用手扶住石壁站在洞口,大口呼吸著冰冷而新鮮的空氣,認真調息運氣,但心里卻忍不住詛罵,這下針無法的江湖庸醫。
白兔站在不遠處的小樹旁,用蹄子刨著土地上的雪片,時不時打個響鼻。昨天這一夜,真心把這匹見多識廣的戰馬折騰苦了。它充滿了怨氣的,回頭瞟了幾眼,尚有幾分虛弱的主人,漂亮的馬眼睛里不吝鄙視。
他無奈的聳聳肩,走過去輕輕拂去白兔身上殘余的雪片。
“我是不是該把她的手捆了,你我才有安寧之日?”他自嘲,白兔肯定的點點馬頭,表示深刻贊同。
“您,醒了?”
他們身后,傳來一個女子帶著點兒別扭的聲音。
他并未轉身,握緊手里的一把金針,衣袖輕輕一揚,金針整整齊齊沒入不遠的石塊上。
他似笑非笑,威脅:“十七,再不許為我施針,記住!”
明月夜鄙夷的蹲下身子,心疼的費力拔著針,又小心翼翼收到自己的荷包里,忍不住嘟囔:“就沒見過,這么小氣的將軍。若非屬下急中生智,以金針暫時壓制月魄魂降,您或許早就發狂死了,如今沒瘋沒傻,卻無一點感恩之心。簡直不該救,傻了算了。”
她站起身來,手里不忘抱起,那剛剛摘下的一大捧銀色的花朵。卻猝不及防的,整個人被他撲倒在石壁上。她顧不得驚異他的迅速與力道,驚嚇之中早把手中花束掉落,卻又被他及時接住。
明月夜惱怒的想推開哥舒寒,又被鋼鐵雙臂禁錮住逃路,掙扎幾次不得不放棄了。不順著他,總沒好果子吃,她懂。
他頷首看著她,兩個人都沒有束發。因為靠得太近,他的發和她的發,被微涼的風吹得糾纏在一起,曖昧不清。
她的心又一次狂跳不止,但又不得不直視他邃黑雙瞳,只能帶著點兒討好的,把腰上別著的酒袋解下來,恭敬的遞給他:“將軍乏了吧,請喝水。”
他微笑,審視著她細微的表情變化,直看得她鼻尖上,沁出了幾滴冷汗:“為何沒殺我?”
“屬下并非將軍的對手,又怎么會不自量力呢?”她吞了吞口水,自覺語氣誠摯。
“為何與我施針?”他淡淡問。
“將軍若有意外,屬下也難逃罪責。”她認真回答。
“怕我死了,便沒人告訴你那離奇身世了?”他冷笑,一針見血,擊中她的真心想法。
“屬下…”她還想狡辯。
“嗯?想好,再說…”他逼近她,黑眸中游弋著妖異一抹碧色。她知道,這清醒后的大妖孽,可一點兒都不好騙。
明月夜把自己的后背,緊緊貼住冰冷的石壁,卻覺得自己的臉頰,在哥舒寒的逼視下,仍有炙熱的火焰掠過,微痛而麻癢。
她垂下眼眸,坦白道:“你本可克制體內魂降,卻因度血救我擾亂真氣,才會令魂降失控危及性命,我不是恩將仇報的人。還有,我記得,你說過,你不喜歡煙火,連狼王都極怕火,不敢靠近,我…明白…”
“好了…”他的唇角,旋起一抹近似溫柔的笑。
他用食指,按住了她的雙唇。遂而,又將她額前一縷亂發梳理到耳后,再將一枚半開的銀色花朵,別在她的鬢發旁,一氣呵成,順其自然。
他微微躬身,在她耳畔輕語:“知道嗎?這就是雪線蓮。”
“血線蓮?不應該是紅色的嗎?”她一時驚愣,竟忘記了尷尬和緊張。
她趕忙搶過他手中那一捧銀色花束,打量著貌不驚人的蓮花,驚訝萬分。
“若你能找到紅色的那一朵,才算厲害。”他一把拉住,就要往外沖的性急女子,淺笑:“這里并沒有,你找不到的。”
“為什么?沒有試過怎么知道?”她依舊充滿期望,眼神灼灼。
“你比我,更緊張找到這種藥草?”他戲謔:“就這么心急,要和我分道揚鑣?多傷人啊。”
明月夜略一思忖,又認真盯住他:“將軍忘了嗎,咱們說好的,治好狼王,將軍就會自行解除婚約。屬下想幫您,盡快找到藍色曼陀羅和血線蓮,還想跟您再做一筆交易。”
“說來聽聽。”哥舒寒微笑,露出齒間冷白。
“請您保我父親,全身而退。”她一字一頓。
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綻放出驚人的異彩,那是一種認真的熱烈情感,至純至極。
“你不是不信我嗎?”他只覺得微暖的心情,瞬間狂風暴雨。雖不動聲色,但怒氣暗暗滋生,不免呲牙道:“這買賣,不劃算。”
“那您想要什么…”她遲疑的話音未落,細長的頸子已被他扼住。
“要你一世忠順于我,我便保汪忠嗣不死。”哥舒寒微斂狹長鳳目,那寒涼的碧綠在雙瞳中愈演愈烈。
他凝視著,因窒息本能掙扎的女子,冷笑:“你也不必著急回答,咱們有的是時間。你,總歸想好了。”
“我又怎知,將軍并非背信棄義之人?”她氣急敗壞。
“你有選擇嗎?想來你也猜得到,這次突波之役,不過一個局,眾人皆知,獨你那大英雄的父親,尚蒙在鼓中不自知。你救不了他,但我能!”他斬釘截鐵。
哥舒寒打了個呼哨,不遠處歇息的雪狼王和白兔,幾乎同時興高采烈的奔向他。他松開她,看她精疲力竭的蹲在雪地上,不斷的咳嗽與喘氣,鬢邊的銀色花朵也凋零落敗。
他面無表情地飛身躍上白兔,瞬間絕塵而去,只留下一片飛揚的雪沫,以及踩爛了,那一捧曾經嬌艷無比的銀色花束。
雪狼王訝異的看著自己莫名其妙震怒的主子,當他冰冷的背影消失殆盡,安慰的走過來,用舌頭舔舔少女的手腕。仿佛在說,別擔心,還有我。我能帶你回去。
“妖孽,早晚殺了你。”她揉著自己指痕交錯的頸子,負氣把那一大把殘花,扔向他離去的方向。
頃刻之間,隨著一陣雪霧又一次飛揚,尚未看清來者,她已經被巨大的力量帶離了地面,呼救的聲音只甩出半個余音。她就發現,自己正以一個狼狽不堪的姿勢,摔在他懷抱中。
他們正策馬而行,往著哥舒大營的方向,遠遠的還能看見,氣急敗壞的雪狼王在奮力狂追,一路不忘罵娘詛咒著不靠譜的主子。老子還有傷呢,你他么騎著大黑馬,要不要跑這么快!
“十七,歸于我,才有出路。”被顛簸得七葷八素的明月夜,隱約聽到耳畔,那重瞳妖孽的寒冷之音,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