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餐廳的三樓窗邊看出去,東地中海冬末的細雨讓一切看起來都灰蒙蒙的很無趣。燈塔上的燈光,進出金角灣的蒸汽明輪船上的燈光點綴其中,灰色的世界頃刻就有了生氣。這些燈火的背景則是新建成的灣區建筑的燈火,于是生氣進一步變成了情調。
郝康收回目光,看向餐桌對面的穆同學。穆同學此時一身東羅馬當地服飾,卻怎么都不像當地人。按捺住忍不住狂跳的心臟,郝康說道:“我們成親吧。”
穆同學臉一紅,低下了頭。郝康的心里話噴涌而出,“我一天都等不下去了,我想和你成親,我想每天醒來的時候第一眼就能看到你。我知道你擔心很多事,我已經寫了信,命人給你父母送去。信里面說了我們一起上學的時候我就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請求他們答應這門婚事,不然我這一輩子都會后悔…”
郝康從來沒有這么緊張過,也沒有這么害怕過。連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時候都沒這么害怕。現在他所恐懼的不是死亡,兒童時代經歷過西遷,郝康知道死亡是多么容易。死亡只是讓人安眠,如果他被穆同學拒絕,活著的每一天只要想起穆同學就會讓他感到痛苦。
可心里話幾句就說完了,但是那種沖動卻趨勢郝康繼續說下去。然后穆同學抬起頭,她美麗的眼睛中有著一層模糊的東西。豎起手指在紅潤的嘴唇前做了個禁聲的手勢。郝康只覺得心臟一落千丈,跌到也不知道哪里的深淵中。就聽穆同學說道:“那你不要當蒙古人了?”
郝康只覺得心從深淵里飛上來,他早就考慮過無數次穆同學的這點擔心。“你放心,我已經不是小時候的我了。我明白大宋到底多強大,也明白大宋這么強大的國家給我多少善意。以后我再也不會不自量力的考慮與大宋做對,只要大宋不來吞并我,我就會努力和大宋保持和平和善意。我不會和大宋拔刀相向。不過這個我也不在意,為了你,我愿意做讓你高興的事情。我想對你好,我想讓你能安心的和我在一起。”
看著郝康都已經懵了,穆同學輕輕按住郝康的手背,鎮定的說道:“我愿意嫁給你。”
“啊…”郝康只覺得血液直奔腦門,幸福、興奮、茫然,種種情緒充斥著他的全身,他想說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郝康的信隨著大宋定期船抵達了目的地,此時春天的江南也飄著細雨,穆同學的父母看完了信之后都懵了。他們的女兒跑去萬里之外的東羅馬當外交官已經令兩位十分不解,這封信更讓兩位完全不明白這是咋回事。
對于郝康這個人他們有點印象,穆同學的母親印象更深刻些。她不明白那種長相的人怎么會是蒙古人。
穆處長好不容易從震驚中恢復了一點,立刻大聲說道:“這不行!她不能嫁給個蒙古人!”老先生當兵的時候殺過許多蒙古人,之前也表示過認同夫人的看法。就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就不是蒙古人的容貌。此時的穆處長完全忘記了自己之前的看法,激動的表示道:“立刻讓她給我回來!”
穆同學的母親相對謹慎點,她在女兒上學的時候也不是沒聽到過些傳言,對女兒的心思知道一些。此時她最大的疑問是兩人怎么在遙遠的東羅馬又重逢了呢?繞了地球小半圈,兩人又重逢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負責運輸這封信的定期船此時已經卸下所有書信,書信文件通過大宋的通訊體系送到各個目的地。開封的趙謙接到最新的情報之后召開了會議,東地中海的局面已經向著好的方向發展。蒙古與奴隸王朝的戰爭卻陷入了關鍵的膠著。
如果巴士拉在奴隸王朝的猛攻下失守,蒙古金帳不可能守住巴格達。那時候兩河流域將陷入全面動蕩之中。趙謙的看法和將領們完全一致,與會的理藩部長羅義仁干脆提出在天竺開始動員的建議。
“如果要打仗,不如徹底解決。”羅義仁早就考慮過好多次,講述看法的時候毫無遲疑,“我們把奴隸王朝的老窩抄了,同時派兵進入兩河流域。既然都打爛了,咱們去也一樣。”
將軍們被這個計劃弄得兩眼放光,趙謙卻沒有這么激動,他搖搖頭,“財政負擔太重了。到時候咱們得動員多少船。蒙古也不一定會輸。”
“未必。”楊鐵心搖搖頭,“蒙古人最不擅長的就是這種正面作戰。他們那套小把戲就是拉扯開對方戰線,利用騎兵實施突然襲擊。咱們大宋和他們正面作戰,蒙古人沒有一次打贏過。除非蒙古能組建起比官家當年的宋軍還強的部隊,能一次打破奴隸王朝的精銳。這種消耗戰就是絞肉機,比的是后勤和組織能力。奴隸王朝圍攻巴士拉,就跟當年襄陽之戰一樣。他們軍中大部分都是從伊爾汗國與兩河流域當地弄來的新附軍和簽軍。這種軍隊也許不適合野戰,打這種消耗戰的時候還能用的上。”
看著將軍們紛紛點頭,趙謙覺得自己失誤了。他本意根本是不想這么打,大宋馬上就要把第一批倭國勞工送回去,和之前的計劃差不多,從海州(連云港)到徐州的鐵路已經鋪設完鐵軌,鐵路電報在內的附屬設施正在快速建造。所以趙謙干脆表態,“不行,現在國內基礎建設正在開始,我們不能再消耗無謂的力量。咱們想打,什么時候都能打,此時打最不合適。”
不等將軍們說話,羅義仁就接過話頭,“如果不打,我們也不能干看著。得開始扶植蒙古內部的勢力。”
“蒙古人…哼。”楊鐵心忍不住冷笑一聲。
羅義仁說道:“蒙古人當然不能用,我覺得郝康這種非蒙古人能用。”
聽到郝康這個名字,楊鐵心沉默了。趙謙心中翻涌著想法,根據情報部門提供的素描畫像,趙謙越來越相信那些傳言。這長相怎么看都不是蒙古人的樣子,尤其是和郝康的幾個兄弟姐妹的畫像比較,差距非常明顯。
羅義仁則自顧自的說了下去,“蒙古人最大的問題是文化更不上形勢,百余年來都是那套。見識了新東西也改不了,還是覺得搶掠是蒙古的根本。這個郝康相比較而言已經能跟上形勢,看來從小受到的教育才是關鍵。”
趙謙不想讓這個討論繼續下去,一來是將軍們被戰爭勾起了興趣,二來是牽扯的人未免太敏感。他當即拍板,“就試試看。”
開完會,趙謙就準備出行。老婆蕭美美幫著他收拾行李,結果三個娃都上來不想讓趙謙走,趙謙只能放下手里的活安慰三個小家伙。等他保證會盡快回家,老大就對弟弟妹妹說道:“爹爹很快就會回來,你們都乖乖的等著爹爹回來就好。”
趙謙看著大兒子一副兄長的模樣,就想起自己小時候。好吧,他覺得那時候家里是他貌似最黏著老爹的一個。安撫了娃們,蕭美美也快收拾好東西。趙謙就坐在沙發上隨手扯了旁邊的報紙看。看了片刻之后趙謙臉色就難看起來,蕭美美此時過來見趙謙神色不快,忍不住問道:“怎么了?”
趙謙把報紙遞給蕭美美,蕭美美看了那篇文章的開頭寫著‘道路需保護,刁民需嚴打’。細看內容是現在官道上許多人不按著道路走,而是抄近路。都抄近路了,自然不管腳下情況。這幫刁民踐踏農田,破壞林木。引發農民和他們之間發生了許多爭斗。流血事件自不用說,甚至鬧出了人命。
“這怎么了?”蕭美美有些奇怪。
“抄近路和刁民沒啥關系。”趙謙不快的答道。
“那該怎么辦?就讓他們這么破壞下去?”蕭美美看樣子對刁民并無好感。
趙謙以前也曾經這么想過,老爹卻不這么想。等趙謙去了地方親眼看過之后開始覺得老爹所說的有道理。他就嘗試著以老婆為對象講述起來。
隨著大宋經濟繁榮,外出的人數量大大增加。從長江到黃河沿途的水運和陸運都到達了極限。水運安排需要非常有秩序,一旦超過極限就會出現撞船事故突然暴增的問題。一艘船可不便宜,加上人員與貨物的損失更是讓許多人蒙受巨大損失。好在水運局管理的嚴格,控制了每天通航的船舶數量,行船的人罵的再兇也只能接受水運局的安排。
因為陸路載重有限,運輸到了極限破壞看著沒那么大。直接影響是路面壞了來不及修理。官道路面壞一塊運輸效率就下降一點,壞兩塊就下降兩點。當缺乏維修的官道變成一條難以通行的爛路,大家就會選擇更好走的路。看著只是讓人民麻煩一點,實際上貨物運輸會誤點,官道兩邊的商鋪會沒客人。
“你這么說,這文章沒說錯。”蕭美美聽完之后堅持自己的看法,“據說商朝對于在道路上倒土的人會嚴懲,孔子還說這做法影響公共安全,的確需要嚴懲。”
趙謙能理解老婆的想法,他以前也這么想。于是趙謙繼續講述他的看法。主張嚴刑峻法的就會主張‘嚴懲刁民’,這就是治標不治本的選擇。且不說‘嚴懲刁民’既不人道又在打擊普通勞動者。畢竟有身份地位的破壞者不會被當做刁民抓去嚴懲。便是通過‘嚴懲刁民’讓路上人人自危,影響到的還只是國家經濟營運。
“以前大宋通航稅收的那么重,最后是大家一起吃虧。官家不許在長江等水道上設卡收費,國家稅收反倒大幅度增加。物價也下降許多…”
蕭美美打斷了趙謙的話,“這兩碼事。破壞制度和減輕稅收能一樣么?”
“我說治標不治本就是指這個。”趙謙耐著性子繼續講,“明明有好路,卻偏偏要走近道的,這是刁民,要打擊。但是眼下的局面是官道真的擁擠不堪,堵在路上無法通行,擱誰都忍不住想當刁民啦。這得從根子上解決,增加運力,提高出行方便。我不反對嚴格管理,能嚴格管理是管理水平提高的表現。但是管理是為了讓每個人都更方便,而不是為自己找借口。我覺得…”
說到這里趙謙突然想通了一件事,立刻陷入沉默。蕭美美等了一陣,見趙謙不說話,她問道:“你覺得怎么了?”
“我這次出去就是解決這件事。你對此事千萬什么都別說,我只怕有人想做什么文章。”趙謙覺得自己有點明白了什么,老爹通過電信部的整改開始推出‘為人民服務’的觀點,推行過程中反對者很多。現在已經有人公開喊出‘道路需保護,刁民需嚴打’,趙謙覺得這很可能是爭論的延續。
大宋的言論一直很開放,特別是在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的時代,言論開放尺度是格外的大。又通過制科大量培養出一群理工男,把他們提拔到了各個重要位置上。所以‘官家鉗制言論’的觀點這幾年是喊得越來越響。甚至有不少人都到趙謙這里說項,希望趙謙能夠倡導禮賢下士,廣開言論的風氣。讓趙謙來反對老爹,那些人當然被趙謙毫不遲疑的懟了。現在看那幫人并沒有因為受挫而收斂,老爹是個堅持自己觀點的人,那些人也有同樣的堅持。
“你能解決這種事?”蕭美美對丈夫的話有了極大興趣。
趙謙只能用最后的耐心解釋了鐵路的作用。如果沒有鐵路技術,這種事情就非常難解決。早在南北朝(420~589)時,已有車船的記載。唐代李皋對車船的發展起了承前啟后的作用。他制造的車船用人力踏動快速前進。大宋的車船盛極一時,紹興二年(1132)王彥恢制的戰艦,旁設4輪,每輪8楫(槳片)。趙官家在近千年的車船技術上增加了蒸汽機動力技術,引發了劃時代的進步。短短二十幾年時間,大宋的水上運輸能力增加了幾百倍。
進步會造就繁榮,也會造成更多新問題。交通越發達,出來的人就會以超出交通承載上限的速度增加。大家不是不肯出門,只是以前不方便出門才不得不停在家里。面對進步帶來的問題,趙官家的看法是‘用更進步來解決這些進步帶來的問題’。
鐵路這種新運輸方式讓新增的出行人員有了更便捷遠行的選擇,能坐火車就有更多賺錢的機會,賺到更多錢才能讓大家有錢買得起車票,這才會有更多人出行運貨。幾千年前大禹就說‘堵不如疏’,帶著部下和受災人民疏通了黃河堰塞湖。這就是華夏進步精神的代表,這才是進步的具體表現。
聽了趙謙的解釋,蕭美美有些憧憬的嘆道:“真能這么厲害,我都想和你去看看。”
“你…我安排一下,讓學校集體出去長長見識。你帶著孩子一起去。”趙謙下了決心。老爹說過,但凡是新事物與舊事物的斗爭,從來不是信奉新事物的那些人最終從道理上壓倒了堅持舊觀念的人。而是隨著時間,堅持舊事物的人老死,新事物才取得了最終勝利。那就不妨讓祖國的未來們先看到這種進步。特別是那些正在教育祖國未來的老師更需要開闊眼界才行。
這次出行允許家長陪同,幾艘船裝載了七千多人從開封抵達徐州。一節客運車廂擠了九十號人,一輛火車拉八節車廂。火車采取分區間理制度,每個行車區間上只允許有一輛火車開動。兩地鐵路距離190公里,經過一天時間的運輸,七千多人就全部運抵目的地。
同車的軍方人員大贊,“太子,火車實在是太方便了。不管是船還是馬車,一天跑這么久大家都要累死啦。你看著幫孩子,真有紀律。”
趙謙看著整齊列隊的娃們,心中也很是感嘆這幾所學校的確有老爹趙嘉仁要求的風氣。孩子們個個都整齊列隊,家長們甚至都沒辦法相比。當然了,交頭接耳不斷驚嘆也是必然的。孩子們么,還能咋樣。
這樣規模的遠行已經堪比作戰,趙謙專門請了部隊派來七百多人,按照每十名家長和孩子配備一名班長的比例搭配。不少娃從未見過大海,到了海州自然要去看看海。還有當年趙官家建設艦隊后戰斗過的地方。
遠足完畢,七千多號人再次乘坐火車離開。趙謙送了蕭美美和娃們上車,蕭美美叮囑道:“早些回來。”
“嗯。”趙謙應道。看著火車啟動,趙謙直奔海州城外的收容區,幾萬倭國家庭開始在那邊集結等船回故鄉。
四國鐮倉幕府足利家都派來了使者,大宋鐵道部可不會惡搞,讓他們三方同時出現。此時是四國以及足利家的使者覲見。足利家的使者見到趙謙立刻跪倒在地謙卑的行禮。這可是大宋的太子,光是一睹圣榮就足夠他回去吹一年。能親自和大宋太子對話,半輩子都不缺吹噓的資本。
趙謙也不在乎對面的身份,四國那邊好說,都是用慣的,早就有了制度和規矩。足利家的人是不是可靠,趙謙心中沒底。讓使者坐在身邊,趙謙開始詢問使者具體問題。足利家使者最初完全受不了這種殊榮,思路非常混亂。四國使者還算能穩得住,看足利家的人失態,就靠過來用倭國話惡狠狠的說道:“早給你說過大宋的規矩,他們問你的話就要兌現。若是你再這么胡言亂語不說怎么執行,等我回去就告訴足利閣下。你是想切腹謝罪不成?”
這話讓足利家的使者登時清醒了,事關自己的小命,他連忙理順思路,非常謹慎的回答了趙謙的問題。人員運輸有大宋,進入瀨戶內海之后有四國水軍接應,要是再出事就只能怪那幫勞工命不好。上岸之后足利家已經準備好了引領隊伍,有四的人負責跟隊。這些都是安排好的。
“這些人回去的時候攜帶的東西是他們在大宋辦事的賞賜,你們不能搶。若是你們搶了,我也不能派兵殺去倭國。不過我把話說在這里,你回去的時候轉告足利閣下,若是四國不出售東西給你們,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
聽著這溫和堅定的威脅,足利家的使者完全不覺得過份。四國這邊早就說過此事,大宋這么干的目的也告知給足利家,大家看到在大宋干活不僅不會送命還有東西可賺,以后當然樂意來。等人數多了,每個人隨便收點就能賺到盆滿缽滿,就不要在此時找不痛快了。
所以使者連忙起身答道:“太子殿下,我們一定不會動大宋給這些人的東西。”
大宋軍方的禮數是立正,足利家的使者把腰桿挺的筆直,正好與坐著的趙謙能平視。使者趕緊低下頭,在倭國這么直視大人物很可能就要被砍頭。然后就聽趙謙說道:“你們知道就好。準備登船吧。”
倭國勞工們以家庭為單位排順序,經過兩個月的訓練,他們都能排隊了。丈夫背著裝了裝著食物和廚具以及農具的沉重行李箱,一大袋大米放在他們腳邊。女人背著較輕的衣物包裹,除了身上由鐵道部提供的服裝之外,他們都得到了另外一套衣服和一些布料。有些是連孩子都被抓來,孩子們也穿著新衣服,緊挨著父母站立。
一聲令下,隊伍分隊行動。倭國人開始列隊上船,這隊伍和大宋學校的小朋友相比完全不能看,卻至少有了隊列。趙謙看這幫人算是有了集體行動力,這才離開前去鐵道部在海州的分局。
進了分局,鐵道部的人立刻上來焦急的說道:“太子,下一批勞工啥時候到。”
趙謙忍不住打趣,“先別問這個,倭國勞工走了,你們算出來到底花了多少錢么?”
鐵道部的人馬上掏公文包,邊掏邊說:“是大宋勞工同等工作量的四成。報告書我們都準備好了。”把文件遞給趙謙的時候,這位強調道:“這樣的勞動越多越好,越多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