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個你所說的唯物主義者。”
“你對于什么是唯物主義并無興趣。”
官家夫妻兩人躺在床上,睡前的對話很簡單。
“如果我想弄明白呢?”
“那就證明給我看。”
“怎么證明?”
“你會說出希望直接聯通結果的話,就證明你不想弄明白。”
秦玉貞心中一陣煩躁,想起過去的回憶,將過去種種所聽所聞綜合起來,她的確可以理解丈夫趙嘉仁所說的道理。可弄懂之后腦子里就會自然而然舉一反三,很快感受到心浮氣躁。今天的煩躁感覺與以往沒什么分別,可秦玉貞決定忍耐一次。她轉過身,對著黑暗中無法分辨的黑色身影再次問:“你覺得什么是唯物主義者?”
“唯物主義者從來不會認為有只屬于個人的道理。”
“那我就不是唯物主義者。”
“如果你不是,你為何要反對我推行現代民族國家?”
“…你還記得那事?”
“我記得很多很多。還記得你生大郎的時候只覺得自己要死了。就不顧一切的說,你要是死了,要我照顧好大郎。”
“…我真說過那話?”秦玉貞對于三十年前的事情根本沒有記憶。然后就覺得趙嘉仁探出手來摸到她的手臂,再順著手臂握住她的手。就在秦玉貞感覺溫暖之時就聽丈夫說道:“睡吧。”
反扣住丈夫的手,秦玉貞繼續問:“你只說了一半,理由呢?”
“理由么,很簡單。哎呀…”趙嘉仁躺平,放松身體,這才繼續說道:“如果你認為只有屬于皇帝的道理,你就不會害怕大宋所有百姓都知道現代民族國家。”
“那些道理本就該屬于皇室。”秦玉貞認為趙嘉仁的判斷是錯的。
“那些道理屬于皇室,還是…只…有…皇…室…被…允…許…知…道。這是兩碼事。”
秦玉貞沉默了。她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之前反對將現代民族國家講給全天下的宋人知道,完全是因為秦玉貞相信只要明白了那些道理就有了威脅到皇室的可能。也許趙嘉仁說的沒錯,唯物主義者們從不相信只屬于自己的道理。秦玉貞是進士家族的女兒,老爹就是進士。她當年沒有非趙嘉仁不嫁的愿望,選擇趙嘉仁的理由很簡單。大宋三年一考,每次考上進士的就那么幾十號人。那些進士們多數年紀超過三十歲,已經婚配。既然早晚都要嫁人,秦玉貞希望和母親一樣嫁給門當戶對年齡相仿的進士。
當時全大宋符合這個條件的二十歲進士只有趙嘉仁一個,即便秦玉貞的標準里面還有個‘希望男方能比她大兩三歲’的細項,她還是決定嫁了。和趙嘉仁成親三十多年也從未后悔過,但是秦玉貞在二十多年前就真正明白母親為何聽了趙嘉仁狂禪偈子之后差點要拒絕這門親事。一個心如猛虎之人竟然會如此珍視身邊的人,只能說秦玉貞運氣真的太好太好。
秦玉貞只覺得心情已經完全恢復安定,在丈夫身邊總讓她能很快平息種種不安。她雖然想放棄這次交談,就說道:“我不是你那種唯物主義者。”
“嗯,你不是。你是天生的唯物主義者,你的身體非常健康,或者說非常符合唯物主義。按照本能就可以做出唯物主義的決定。我和你不同的是,我是先靠腦子去理解唯物主義,然后逐漸用腦子里面的理智來感受我的肉體,安撫我的肉體,最終將我從身體到精神都改造成一名唯物主義者。”
聽到丈夫又這么來了一段道理,秦玉貞覺得趙嘉仁在這方面幾十年都沒有變過。幾十年都沒有改變的東西,秦玉貞也不期待趙嘉仁會改變。她想去睡,卻發現自己毫無睡意,本想讓趙嘉仁講個故事,卻覺得趙嘉仁講了幾十年應該已經沒什么故事了,就說道:“那你我的區別在哪里?”
按照趙嘉仁的性格,他就會講啊講,聽著丈夫溫和的聲音,秦玉貞就可以睡著。這種事情以前不是發生過一次兩次而已。不管發生了多少次,趙嘉仁都不會抱怨也不會生氣。這是秦玉貞最喜歡的趙嘉仁的地方。
“以前古希臘有個叫做柏拉圖的人,他的同門師兄弟問他們的老師蘇格拉底,什么叫做幸福。于是蘇格拉底就把這幫家伙帶到一塊成熟的麥田邊,對他們說,你們從麥田里直線走過去,把田里面最大的那個麥穗摘下來給我。”
趙嘉仁果然如秦玉貞所料的那樣開始講起了故事,秦玉貞閉上眼睛,只覺得心平氣和。再聽片刻,她就可以和往常那樣入睡。
“一群弟子們穿過麥田,所有人都在看這身邊的麥穗,生怕錯過身邊每一個。等他們都走過去,其他人都想找到那個最大的麥穗,走到最后才發現自己都錯過了。只有柏拉圖一個人手里拿著一個飽滿的麥穗。他的老師蘇格拉底就說,在尋覓過程中拿到手里的就是幸福。沒拿到就是放空炮。你這種天生的唯物主義者就是柏拉圖,出手一定會有,你在意的只是這個結果和你的期待有多大區別。我就是其他弟子,頂多是第一次犯了追悔莫及的錯誤,第二次會嘗試努力不犯同樣的錯誤。”
本已經昏昏欲睡的秦玉貞突然就清醒了,她發現自己方才所想和趙嘉仁所講的故事竟然是同樣的內容。秦玉貞不討厭坐在沙發上,看著書,喝著茶,吃著小點心,不知不覺就花去一下午時間。但是她絕不會接受出手之后一無所獲。即便忙完之后兩手空空,也不是因為選到不知所措,而是自己決定放棄。
秦玉貞有點明白她為啥對趙謙從小就有點過份嚴厲的原因,因為趙謙身上恰恰缺乏這種東西。和可愛的弟弟妹妹相比趙謙總是想要的太多,因為沒有相應能力就看上去優柔寡斷。也就是趙謙的老爹趙嘉仁會不斷的講啊說啊教啊。秦玉貞那時候深刻的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缺乏慈母的天性。
即便面對極大的困惑乃至挫敗感,秦玉貞從來沒有放棄過教育趙謙。趙謙是她的兒子,無論趙謙讓她再不滿也不會因此而打算放棄,一次都沒有。
此時已經無需再用腦子思考,秦玉貞只是憑借感覺在很短時間里面就有了結論,“三郎,你覺得大郎距離明白這些還差多少?”
“呵呵,你終于明白了大郎的好處?”趙嘉仁的聲音里面卻有了疲憊。
“我感受不到他到底走了多遠,但是按照你所說的,他缺的那塊還是有機會補上。”秦玉貞急促的說道。她曾經覺得趙謙和她永遠都隔著一道說不清楚的墻壁,透明、無形,卻實實在在存在的墻壁。然而依照丈夫所說,這道無形的墻壁竟然真的有攻破的可能!
不等趙嘉仁說話,秦玉貞就激動的嘆道:“謝天謝地,這事情竟然真的有可能解決。”
“如果我死得早,你成為劉太后那樣的女主,我認為你不會在劉太后之下。但是也僅此而已。先天的唯物主義者哪怕做出再正確的決定,也沒辦法開拓。然而大宋需要的是進步和開拓…”
“那是你們男人的事情。”秦玉貞立刻懟回去。她雖然早就認為自己要死在趙嘉仁之前,但是聽到丈夫將自己與劉太后相比,還是心中得意。劉太后是什么樣的女主,她可是穿著龍袍上朝行使皇帝權力的女雄主。在劉太后治下,大宋朝廷里面寇準一黨都被徹底解決。秦玉貞從來不敢自比趙嘉仁,但是比較一下劉太后,秦玉貞還有那么一點點自信。
“趙謙啊,你也不用擔心。他想理解世界,只是心里面還是認為只有他能理解的道理。男人們都這樣,他們相信在山的另外一邊有更廣闊的世界。非得等他們走過了,那些才智之士才明白唯心主義是錯的。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手里有多大鍋,就做多少飯。真到了該吃夾生飯的時候,捏著鼻子也得吃下去。”
“男人真沒用。”秦玉貞只能用這樣的話評價一下。她以前也說過不少次這樣的話,這次卻因為弄明白了唯物主義的要點,心里面一片敞亮,再沒有以前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的迷惑與無奈。
“就算是女人里面像你這樣的也不是很多。”
“你會喜歡我是因為我好看吧。”秦玉貞笑道。
“比你好看的女人我也不是沒見過,我喜歡你是因為腦子而不是外表。當然了,我也只是個有點資本的普通人,真是鐘無艷那樣的女人,我會非常敬重,卻也不會娶她。”
秦玉貞本想撒撒嬌,卻覺得沒心情。對自己的丈夫她非常有信賴。在女人方面,趙嘉仁有傲慢的潔癖,這種傲慢甚至讓他懶得說出口不對心的話。非得有才有德有容貌的女人才入得了趙嘉仁的眼,但是有才有德有容貌的女人怎么會傻到想貼近官家。如果秦玉貞當年能夠未卜先知,知道自己要嫁給的是未來的皇帝,她只會有一個選擇,就是干凈利落的拒絕這門婚事。那么多想攀龍附鳳的人,缺秦玉貞一個根本不算什么。
第二天醒來,秦玉貞只覺得神清氣爽。到了上午十點,她又舒服的小憩片刻。醒來之后簡直是神完氣足。這邊正準備午飯的事情,女兒趙若水就來了。見女兒的表情,秦玉貞把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訓話咽回肚子里。連她之前覺得頑石般的兒子趙謙都已經能看清楚,早就看的不用看的女兒趙若水更不算事。
“娘,你上次說的那個學校不行。”
“不行就換學校。”秦玉貞平淡的應道。
“不是…,娘,我不是說要換學校。”趙若水果然立刻收回了之前的話。
“你不愿意換,那就聽學校的。”
“那學校的老師都教了什么啊!小東西們回到家竟然敢對著我說三道四了!”趙若水在老娘面前從來不敢造次,即便是大大不高興,聲音語氣還算平穩。
“說你幾句又怎么了?不能說么?”
“…娘,我從小要是敢和你犟嘴,那就要挨打。”
“我那是氣的不行,才動手的。每次動手之前,我哪次沒有好好和你講。孩子們說的對不對才是要害。至于你不高興,那就直接對他們講。這是兩回事。”
趙若水終于忍不住大聲抱怨起來,“那學校的老師見到我,訓的跟訓下人一樣!”
“以前官家給皇子們請老師,官家也得向老師行禮。你這是比官家還厲害么。”秦玉貞說完,目光忍不住就掃視了一下屋子角落里的笤帚。
趙若水從小就極為機靈,也注意到了老娘的目光所至。當即撒起嬌來,“娘,我這么大了你還要打我,太狠心了。”
“你到底是想讓你的娃們成材,還是想讓學校的人對你俯首帖耳?”
“我…我只是想讓學校的老師好好對娃們。”
“怎么教娃是老師負責的事。選什么老師是你的事情…”
“學校也是你推薦的。”
“你既然把此事交給我來定奪,那就別廢話,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再廢話,我還得揍你!”
見撒嬌等手段通通不管用,趙若水立刻放棄了抵抗,乖乖應道:“我知道了。”
說完這些,趙若水就談起別的事情,和她大哥趙謙那種好奇寶寶的作風迥然不同。每到這時候,秦玉貞就覺得二兒子和長女挺可愛的。可今天這種感覺一出來,秦玉貞就覺得再沒辦法和以前那樣的感受。她終于看清楚了不管趙謙多讓她生氣,卻有著弟弟妹妹比不上的成就。趙謙就是頭倔驢,毛不順,他就不走。但是當趙謙看到道路的時候不用理他,他就和倔驢一樣要一條道走到黑,直到撞墻為止。
趙謙的弟弟妹妹卻是那種機靈乖巧,先去看什么路可以走,一看此路不通就乖乖轉向。這樣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如周處那樣為鄉里所患。但是這樣的人也無論如何都不會上山殺虎,入水除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