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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狼之戰(四)

熊貓書庫    革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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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太子是個好人。”

  “嗯。來一口?”

  君臣二人坐在繼續施工的工地湖邊,趙嘉仁把身邊的酒瓶遞給文天祥。文天祥把右手的釣竿換到左手,接過酒瓶抿了一口。甘冽入口,文天祥贊道:“呵!酒不錯。”

  據說大宋皇帝釣魚的時候,侍衛早就在釣魚的水域里面放了許多餓了好幾天的鯉魚啥的,不過那都是以前流傳的傳說,趙嘉仁和文天祥身邊的魚簍里空空蕩蕩。很明顯,警衛團的家伙們并沒有師承以前的內侍省。

  放下酒瓶,文天祥繼續說道:“卻不知官家可否要太子先去添加章程。”

  “老文,咱們都會死。咱們當年讀書的時候,老師啥時候說你該添加某個章程?”趙嘉仁從來不靠釣魚果腹或者謀生,來釣魚也只是說說話,也不怕魚被嚇跑,“孩子們會長大,走他們自己的路。做的事情非得和以前完全相同,這就太食古不化了。若是如此,咱們何不結繩記事刀耕火種?”

  文天祥聽了這話,忍不住苦笑起來。他和趙嘉仁之間的交情讓許多人羨慕,都知道君臣兩人之間沒有隔閡。不過就文天祥自己的感覺,趙官家和任何人都沒有隔閡。之所以兩人關系看著親密無間,只是文天祥從來不考慮從趙嘉仁這里求到官職,所以無欲則剛而已。和趙嘉仁談話,很多時候其實讓文天祥不怎么舒服。這次趙謙的事情也是一樣。

  既然從來不考慮官職,文天祥也說實話,“官家,如此做未免太與眾不同。太子所要的事情,和以前的規矩不同。”

  “你覺得趙謙所要的新制度和以前的相比,哪個更好?”

  “這不是誰更好,而是能否做到。王全樂所做,須得訓斥、貶職。為了安撫軍方,更要嚴懲。但是太子所說,這些就算了。王全樂錯了什么,就對什么懲處。我覺得太子未免還是年輕。”文天祥性格激烈,卻不是他不懂做官,更不是他不懂官場的規矩。

  “你就說個實在話,你覺得哪個更好?”趙嘉仁邊說邊收回魚竿,再掛上新的蚯蚓。

  “太子的意思還是官家的意思?”文天祥干脆放下魚竿。這種事情可不能等閑視之。

  “老文,我覺得社會要進步。而且幾千年來,聰明人其實都知道要進步。”趙嘉仁用流暢的彈桿手法把帶了鉛墜的魚線遠遠拋入水面,蕩起了一圈圈的漣漪,“可為什么進步這么慢?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都要影響到很多人的利益,也要讓朝廷運轉看著麻煩起來。但是對的事情就是對的,我聽說王全樂自己請求吏部趕緊制定不得報復的條文,有這事吧?”

  “王全樂自己對別人下手的時候可沒有想到這些。”文天祥比較謹慎的回答。

  “對啊。如果是采取報復的手段,王全樂做了過份的事情,我們也可以全力報復,不用任何在乎。估計很多人都這么想吧。”看著沉沉浮浮的魚漂,趙嘉仁抄起酒瓶抿了一口,接著吁口氣,“呵!趙謙說,這種報復不對,誰也不能這么做。很多人就覺得不爽了。他們早就想收拾很多人,結果新制度制定之后,他們不能盡興了。于是不爽。不過從王全樂的反應來看,他貌似覺悟了。”

  “也不是覺悟,只是害怕而已。”文天祥嘆道。

  趙嘉仁點點頭,“所以,我是覺得趙謙沒啥錯。如果以后沒有死非其罪,難道不好么?”

  文天祥應道:“可是這就要所有人都不能作惡。幾千年來,這等事都是想想罷了。”

  趙嘉仁沒吭聲。他知道文天祥所說的不是推諉。某種意義上,報復也是約束。讓那些人不敢做事太過份。大宋三百多年來多少次墻倒眾人推,最終倒下之后的權力者悲慘收場,也不能說推墻的人都是懷著邪惡的心思。倒地的人落得那樣下場,也是自己埋下許多的仇恨。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種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但是,從進步的角度來看,如果從一開始大家就能盡量避免這樣的悲劇開始,就有可能以后少了許多悲劇收場。趙謙的看法在趙嘉仁看來并沒有問題。

  “你覺得趙謙能壓住陣么?”趙嘉仁又換了個問題。

  “太子心存仁義。”文天祥只能選擇他能說出口的看法。在某些方面,趙謙已經展現出和趙嘉仁一樣的倔強。文天祥認識趙嘉仁很久,兩人最初的時候還因為賈似道的公田改革政策有過對立。那時候的文天祥認為公田改革是惡法,會讓大宋陷入混亂。對于支持公田改革的趙嘉仁非常不滿。

  文天祥還記得當時趙嘉仁的回答,‘我認為公田改革的問題在于,執行不好’。之后趙嘉仁全力支持奸臣賈似道,不是賈似道說啥他就干啥,而是依照公田改革的政策思路,按照趙嘉仁的手段來執行。結果公田改革便是談不上大獲成功,卻也沒有導致毀滅性的結果。

  和那時候剛20歲的趙嘉仁相比,趙謙做官的水平可就差的遠了。文天祥再爽快,也不敢說出虎父犬子的話。

  “你覺得趙謙還是太軟弱?”趙嘉仁領會到了文天祥話里的意思。

  被挑明了話題,文天祥也不含蓄了,他應道:“懲惡揚善沒有錯。但是太子卻要人人為善。這個卻是不易。若是太糾結為善,豈不是讓人有機會上下其手。歷代多少亂,都是不是為惡所至。偏偏是要為善,所以各種奸臣都有機會禍亂朝綱。”

  趙嘉仁很喜歡文天祥的回答。他一直非常尊重歷史上的文天祥,覺得此人的氣節無可挑剔,正氣歌里面前半截對歷史人物的評價,大多數都令人感受到中華文化的根基。不過趙嘉仁也曾經覺得文天祥個人能力大概也就那樣了。

  真的和文天祥接觸這么久,趙嘉仁覺得文天祥的能力做個太平宰相綽綽有余。因為文天祥是個敢于面對黑暗的人,便是在黑漆漆的世界里,也不會隨波逐流。譬如方才的話,大宋朝廷里面敢這么說的不超過兩只手的數量。能堅持自己為善的理念而這么說的,大概只有一只手的數。這里面還得包括一個秦皇后。秦玉貞出于對家庭對家族的責任,那是一定要這么說清楚才行。

  想到這里,趙嘉仁笑道:“若是如此,我大概得和趙謙講術勢才行。呵呵。”

  文天祥一愣,他知道趙嘉仁雖然也是讀理學、讀儒家的書,但是這位官家本人卻是個實打實的發家。或者是荀儒。當然,趙官家自己說自己是個唯物主義者。也給荀子封了個樸素唯物主義的頭銜。

  如果是韓非的法、術、勢體系。善惡的標準與儒家完全不同。孔子不提善惡,所以孔子的看法流傳到后世,就分為唯心主義的孟子流派,說人性本善。唯物主義的荀子流派,則是‘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

  韓非干脆就提出,純粹的善惡根本不存在。制定善惡的乃是君主,乃是制度。在《五蠹》里面,韓非就辛辣的講諷刺過這些人。古今社會風俗不同,新舊政治措施也不一樣。如果想用寬大和緩的政策去治理劇變時代的民眾,就好比沒有韁繩和鞭子卻要去駕馭烈馬一樣,這就會產生不明智的禍害。現在,儒家和墨家都稱頌先王,說他們博愛天下一切人,就如同父母愛子女一樣。用什么證明先王如此呢?他們說:“司寇執行刑法的時候,君主為此停止奏樂;聽到罪犯被處決的報告后,君主難過得流下眼淚。”這就是他們所贊美的先王。如果認為君臣關系能像父子關系一樣,天下必能治理得好,由此推論開去,就不會存在父子之間發生糾紛的事了。

  從人類本性上說,沒有什么感情能超過父母疼愛子女的,然而大家都一樣疼愛子女,家庭卻未必就都和睦。君主即使深愛臣民,何以見得天下就不會發生動亂呢?何況先王的愛民不會超過父母愛子女,子女不一定不背棄父母,那么民眾何以就能靠仁愛治理好呢?再說按照法令執行刑法,而君主為之流淚,這不過是用來表現仁愛罷了,卻并非用來治理國家的。流淚而不想用刑,這是君主的仁愛;然而不得不用刑,這是國家的法令。先王首先要執行法令,并不會因為同情而廢去刑法,那么不能用仁愛來治理國家的道理也就明白無疑了。

  犯法的本該判罪,而那些儒生卻靠著文章學說得到任用;犯禁的本該處罰,而那些游俠卻靠著充當刺客得到豢養。所以,法令反對的,成了君主重用的;官吏處罰的,成了權貴豢養的。法令反對和君主重用,官吏處罰和權貴豢養,四者互相矛盾,而沒有確立一定標準,即使有十個黃帝,也不能治好天下。

  所以對于宣揚仁義的人不應當加以稱贊,如果稱贊了,就會妨害功業;對于從事文章學術的人不應當加以任用,如果任用了,就會破壞法治。

  楚國有個叫直躬的人,他的父親偷了人家的羊,他便到令尹那兒揭發,令尹說:“殺掉他!”,認為他對君主雖算正直而對父親卻屬不孝,結果判了他死罪,由此看來,君主的忠臣倒成了父親的逆子。魯國有個人跟隨國君去打仗,屢戰屢逃;孔子向他詢問原因,他說:“我家中有年老的父親,我死后就沒人養活他了。”孔子認為這是孝子,便推舉他做丁官。由此看來,父親的孝子恰恰是君主的叛臣。所以令尹殺了直躬,楚國的壞人壞事就沒有人再向上告發了;孔子獎賞逃兵魯國人作戰就要輕易地投降逃跑。君臣之間的利害得失是如此不同,而君主卻既贊成謀求私利的行為。又想求得國家的繁榮富強,這是肯定沒指望的。

  這些文天祥都懂,吏部內部也對此進行了激烈的爭論。其實爭論的過程和結果,也沒有能超出當年韓非所說的這些。所以文天祥自己也在兩條道路上猶疑不決。他認為趙謙的仁義乃是法制下的仁義,而不是人性上的仁義。

  如果趙謙用自己對王全樂的惡感為理由去懲處王全樂,只怕所有人都要稱贊趙謙尊師重道、明辨是非。但是趙謙用‘嚴禁打擊同僚以及同僚家屬’為理由處置王全樂,這種稱贊就變成了‘太子行事苛刻’‘太子太優柔寡斷’‘太子某國不周’。

  這不是因為趙謙的觀點有變化,而是當法律一視同仁套到所有人脖子上的時候,絕大多數官員都要本能的掙扎反抗。

  想到這里,文天祥嘆道:“官家,太子還是先學著選賢任能吧。”

  “哦!上魚了!”趙嘉仁沒有回答文天祥的話,而是歡喜的收起魚竿,就見魚鉤上掛了一條小小的白條,正在水面上左右掙扎著身體。看著那條大概只能喂貓的小魚,趙嘉仁笑道:“果然運氣好,從來不會空桿回家。”

  文天祥可不會被這反應騙了。若是趙嘉仁認同文天祥方才的話,他哪怕是讓大魚把魚竿拖走,也要繼續談下去。所以文天祥繼續進言,“官家,太子現在趕緊選賢任能,幾年后定然有所成。只要朝廷內有忠直大臣,王全樂這些人就不敢胡來。既然官家已經加銜太子開封府尹,就讓太子這么做下去。”

  邊聽文天祥的話,邊把小白條摘下來扔進魚簍。等文天祥說完,趙嘉仁才說道:“老文,你乃是個英才,你當年決定追隨我,是因為我乃是仁宗那樣的仁義君主么?”

  文天祥呆住了。歷史上若是皇帝這么講,那是要和大臣徹底翻臉。不過他知道趙嘉仁并不會這么對待自己,所以文天祥就繼續按照趙家人的思路去想。其實也沒啥好想的,文天祥早就想過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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