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弘范的大帳前面架起了烤架,上面是一只烤全羊。昨天來自北方的補給隊趕著大量牛羊抵達滑縣,之前在滑縣附近放牧飼養的牲口也就分給眾將。張弘范殺了只羊與眾將一起打打牙祭。
蒙古烤全羊做法不復雜,鐵架子串羊,使用木炭炙烤。在全羊表面熟了之后就用刀切下烤熟的羊肉,并且經常旋轉全羊,讓不同的位置都能受熱。所以羊肉不僅沒有膻味,還十分鮮嫩。
烤羊肉入口,大家都吃的開心,周圍都是贊美之聲。等肚子吃的稍飽,眾人就開始說起些別的。萬戶劉垓有些遲疑的說道“元帥,你們說會不會是改年號改出來的不順?”
這話十分符合這時代的文化水平,凡是對年號有些概念的將領都是眼前一亮,甚至有人開始忍不住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歷史上忽必烈是在1264年使用至元元年的年號,并且改蒙古為大元。因為趙嘉仁的出現,忽必烈并沒有這么著急的讓他統領的蒙古快速漢化。直到1275年,忽必烈才宣布改蒙古國號為大元,并且改元為至元元年。
在21世紀,遷怒,胡亂攀扯都是很常見的事情。在1276年,這種事情更是多得很。譬如金國滅了北宋,就有宋人傳說完顏阿骨打是趙匡轉世,報復他弟弟趙光義奪走了皇位。如此謠言一出,有大量的宋人竟然相信。這等大事尚且如此,把最近的霉運給歸咎于‘改了年號’再正常不過。
而且大元在至元元年的確非常不順。與宋軍開戰之后先是丟失了汴梁,接著阿術元帥去世,折兵上萬。濟南、青州等地派出來的信使告知宋軍開始攻城。以時間來計算,那是宋軍先攻克濟南后,再揮軍東向攻打青州。現在黃河北歸,蒙古軍已經無法援助黃河以南的地方。汴梁尚且兩日就陷落,蒙古上層沒人對濟南與青州有幻想。宋軍所到之處只留下漢人,大元只能眼睜睜的自己看著在山東的統治基礎被連根拔起。
當年張弘范參加過圍攻青州李璮的戰役,對此的感受更加深刻。而且說話萬戶劉垓身份比較敏感,他乃是劉整萬戶的兒子。劉家投奔了蒙古之后得到忽必烈大汗的器重,劉整自己是萬戶,他的四個兒子里面,劉垣、劉埏、劉垓都是萬戶。劉均乃是文官,奉命出使大宋,也是深得忽必烈大汗器重的官員。
如此顯赫的劉家卻在于趙嘉仁軍交戰的時候損失慘重,劉整戰敗被俘后作為宋奸被殺,劉埏萬戶守汴梁,汴梁淪陷時也被殺。劉垣在大都,還沒有與宋軍交戰的機會。現在劉垓萬戶正在大汗軍前效力,與宋軍敵對。現在蒙古軍態勢非常不利,也難怪劉垓萬戶提出這樣的質疑。
張弘范不想說些容易遭忌的話,他并沒有應和此事,只是端起酒杯給眾人讓酒。酒不是北方釀的普通酒,而是從宋國運來的烈酒。以前的時候宋國有的商品蒙古基本都能自造,而且價格未必就比宋國貨貴。從宋國運到蒙古的都是少數普通人買不起的昂貴商品。整體而言,蒙古商人每年都能從宋國賺到不少錢。
這些年的情況發生了巨大變化。僅僅是宋國向蒙古輸出的酒,就有燒刀子和甘蔗酒(朗姆酒)兩種。朗姆酒味道甘甜清爽,氣味芬芳,便是北方漢地最好的酒與之相比也大大遜色。價格是北方普通酒的五倍,照樣有多少賣多少。富貴人家的長者在壽誕宴席上必飲此酒。
燒刀子極烈,入口如火燒。若是吞咽的快,便感覺如同刀子般直插胃部。故此得名。除了入口如燒,在大都,酒家為了證明自己的酒是真貨,就用南邊生產的切肉鋼質小刀上蘸了此酒,用火折去引燃。若是遇火即燃的就是真貨。
好酒的漢子們雖然也喜歡朗姆酒,平日所喝的卻是價格是普通酒三倍的燒刀子。現在蒙古眾將喝的就是這種燒刀子,幾杯下肚,大家的嘴就開始不把門了。
“那趙嘉仁大概是會妖法吧。不然他們怎么這么能打,又怎么能堵上黃河。幾里寬的河,說堵上就堵上。我家在郭守敬大人修通惠河的時候出過丁,整個大都幾十萬人都出力才能修通…”
“沒錯,河南才有幾個人,便是將全汴梁的人都抓來才有幾個。我問了那些被放回來的守汴梁守的兵。他們說南蠻子們并沒有動用百姓,只是逼著他們這些身強體壯的挖溝…”
“那幫南蠻子們的火槍為何如此厲害,我用過咱們仿造的火槍,比弓箭都慢。南蠻子們放槍卻和咱們的射箭差不多…”
眾將邊吃喝邊說話,講述的都是平日里不怎么敢說的話題,每一件都是蒙古不如宋軍的事情。他們嘗試著解釋宋軍種種強悍,最后總是得出宋軍有妖術秘法之類的結論。某種意義上也不能說他們錯了,在普羅大眾被強制接受科學教育之前,知識與技術總是顯得神秘莫測。
這幫人最初是好奇,后來就變成了某種怯戰。不少人建議是不是明年改個年號,或者大作一番法事。更有人覺得是不是那些被蒙古人屠的宋國百姓冤魂加持宋軍,所以最好能幾個宗教同時上陣做一番水陸道場。
張弘范最后聽不下去了,他喝道:“大伙都喝多了,別這么瞎說。”
“我沒喝多。”劉垓萬戶帶著醉漢特有的那種拖著長音的強硬說道。此時他滿臉通紅,看著很是唬人。“我說,你們啊,你們比我強啊。宋軍所到之處,漢人還是不殺的。可我這樣的宋奸,他們絕不放過,滿門抄斬。若是打了敗仗,你們逃回家都能活…,活條命。我是只能往死里打。哈哈。”
張弘范心中惱怒,他現在深刻體會到古代軍中不許飲酒的禁令是多么重要。人一喝多就要胡咧咧,如果是漢地的酒,這么幾杯頂多讓氣氛熱鬧起來。大宋的酒價比漢地的酒貴三倍,烈度比漢地的酒貴了五六倍都不止。
飲酒…鬧事啊!
張弘范最后只能動用親兵把這幫喝的醉醺醺的家伙都給押回住處,他自己無奈的看著殘陽下只剩些骨架子的烤全羊。回想那幫人的喪氣話,心中也頗為無奈。
郭守敬精通水利,他告訴忽必烈黃河舊河道會在山東千乘入渤海。忽必烈大汗本想全軍援助洛陽,在那邊打宋軍一個措手不及。得知宋軍在山東北部肆虐的消息之后,又下不了決心啦。
宋軍的水軍早就在渤海橫行,現在黃河改道之后蒙古軍無法渡過黃河。宋軍就可以隨心所欲的從山東出發進攻燕地。若是守住洛陽卻丟了大都,那就是大大不劃算。但是蒙古軍此次戰爭從頭到尾都被宋軍玩弄于掌股之上,包括張弘范在內都覺得不甘心。
難倒大汗會最后與宋軍正面作戰么?張弘范有些懷疑會如此。看著西斜的太陽,張弘范發現自己內心深處是想撤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回到大都之后勤加操演,打造兵器,總是有機會能夠報仇雪恨。
想著想著,張弘范的手不自覺的摸向酒壇。在這樣心情沉重的時候,酒是個好東西。
端起酒杯,在大都的孛兒只斤·郝仁萬戶看著夕陽,長長的嘆口氣。大都對前線的消息也并非一無所知,更何況黃河北歸這種大事也遮掩不住。山東出現一條大河的事情已經在大都瘋傳,各種說法都有。蒙古從來不禁止任何宗教,各個宗教在大都都有自己的總壇。神神叨叨的家伙們平日里就妖言惑眾,現在發生了這般大事,自然數倍努力的宣傳。
那些郝仁萬戶聽說過的,或者只限于聽說過的小宗教,在街頭瘋狂的宣傳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大家信教保平安。至于世界末日到底是啥樣。有說洪水滔天的,有說血河臨世的。有說流星火雨從天而降,摧毀世間的。
孛兒只斤·郝仁現在已經是荀子的堅定門徒,荀子說過‘天行有常’,而且根據他得到的確切消息,黃河北歸甚至連天意都不是。在郝仁印象中的那個一身普通衣服,滿腳泥的趙嘉仁趙太尉領著宋軍完成了這個偉業。想來趙太尉此次依舊是一身普通衣服,滿腳泥水的與普通士兵們一起勞動才對。
澄清透明的玻璃杯中是深褐色的朗姆酒,郝仁端起酒杯本想一飲而盡,最后只是輕輕啜飲一口。大都的亂象超出他的想象,郝仁本來不想插手,現在他卻不得不考慮與自己的老師以及其他儒臣商議,是不是對大都那幫小宗教做點啥。
與肆無忌憚的小宗教相比,那幫大宗教稍微好了一點。這一點就是說他們的教堂人滿為患,香火鼎盛,所以他們沒有足夠人力投放在街頭。那位在各個街道兜售十字架的教士,郝仁這幾天只見到他兩次,第一次是滿把亮閃閃的東西沒多久就銷售一空,周圍群眾還要求他馬上回去取貨來賣。第二次,這位不再賣亮閃閃的玩意,而是拿著一沓玩意吆喝,“贖罪券!贖罪券!大牧首開光,凡是令你們心有愧疚的事情,買一張贖罪券放在家里。往生之后所有愧疚與罪孽一筆勾銷!大牧首開光的贖罪券,真開光!”
符、串、珠、鏈、帶,種種被開過光或者據說開過光的玩意買的飛起。孛兒只斤·郝仁萬戶覺得,若是此時將大都的各種宗教全部抄家,抄出來的東西大概能抵得上大元一百年的稅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