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門外有個自稱新科進士趙嘉仁的求見。”管家通報的時候聲音里面有些疑惑,即便是見多識廣,他也對出現十三歲進士這件事感到難以接受。
聽到這話,端明殿學士、揚州知州、兩淮制置大使賈似道驚喜的問道,“果真?”
按照道路,賈似道只是個外任,還沒回到臨安當上左右丞相。然而賈似道府里的仆役和賈似道本人都已經習慣了相公這個稱呼。在他們看來,賈似道當上相公只是遲早的事情。
聽賈似道并沒有生疑,管家心里面松了口氣。他雖然生疑卻沒有敢懷疑,冒充進士可是大罪。毛娃娃假冒進士,他爹媽的下場絕不會好。
“這是他的拜帖。”管家連忙把手中的紅色拜帖遞上。
拿起來看了,賈似道起身命道:“吩咐下去,準備酒席。你去迎我家趙兄弟進來。”
片刻之后,管家引著趙嘉仁進來。趙嘉仁的家丁挑著禮物跟在后面,賈似道已經出了大堂降階相迎。見到趙嘉仁之后,賈似道上下看了看好幾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嘉仁兄弟,已經是新科進士,怎么還梳個總角?是想笑話我們這些老家伙們不中用么?”
趙嘉仁率直的苦笑一下,“賈公,你也知道家父為人。家母倒是想給我束發,可家父說這于理不合,還是讓我留了這樣的頭發。我也不敢違抗。”
聽了這話,賈似道點點頭,“叔叔還是那么方正。”
“這是家父命人送來的薄禮。”趙嘉仁指了指家丁挑著的禮盒。
看家丁愣愣的站著,趙嘉仁也不生氣,對家丁命道:“把禮單給賈公呈上。”
家丁沒見識過這樣的局面,從懷里掏出禮單就要送給賈似道。趙嘉仁從后面拉住了家丁,賈似道家的管家忍住笑,搶前一步擋在賈似道前面,接過了趙嘉仁家丁手里的禮單,然后呈給賈似道。
賈似道沒有看禮單,他的父親為官之時與趙嘉仁的父親是好友,所以賈似道對趙嘉仁的父親也頗有了解,知道這位官員為人方正,御下卻沒有特別的能耐。趙家不算窮人,卻非大富大貴之家,調教不好仆役再平常不過。那些好用的下人定然是留在家里,讓趙嘉仁帶出來的仆役看上去身強力壯,卻沒什么靈氣。
場面上的事情最講的是個面子,若是別的家里,下人鬧出笑話等于是削了主人的面子。主人大概是要怒一下的。見趙嘉仁根本不為所動,仿佛根本不明白這里面的輕重。賈似道反倒有些把握不住如此淡定的趙嘉仁到底是心胸寬闊,或者是根本年幼無知。
只是別人家的仆役無論如何都輪不到賈似道插嘴,他收回目光看了看禮單。上面的禮物中規中矩,頗有趙嘉仁父親的方正風格。把禮單交給管家,賈似道上前挽住趙嘉仁的手,“嘉仁兄弟,你我許久不見,進屋好好敘敘話。”
趙嘉仁跟著賈似道向里面走,同時笑道:“賈公,我們上次見面是兩年多前。你那時候還送了我一對蛐蛐呢。”
“哦!你還記得?”賈似道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趙嘉仁懷念的說道:“你當時說斗蛐蛐好看,可我爹每天逼著我讀書,我怕他們斗起來互相傷了,留不長久。就把他們分開放,聽他們叫。只是叫聲沒有大蟲子那么響亮。”
“大蟲子?”賈似道微微皺眉,想了片刻后無奈的笑道:“難道嘉仁說的是蟈蟈?”
“這個…倒也分不清。”趙嘉仁無奈的答道。
“呵呵。哈哈…”賈似道忍不住笑出聲來。此時兩人已經進了客廳,他干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笑起來。笑了片刻,賈似道收起笑聲,露出了緬懷的神色。“苦讀不易,嘉仁你年幼聰慧,卻也出去不得。無妨,既然已經高中一甲,以后有的是時間玩耍。哥哥我不才,這等事上不甘人后。定讓兄弟你見識諸多樂事。”
趙嘉仁笑道:“賈公,家父覺得賈公灑脫,更覺得你的才學更在灑脫之上。還是多教給我些學問吧。”
“令尊方正。嘉仁也頗得令尊之風。”賈似道贊了一句。
兩人說了會兒話,都是考試的事情。聽趙嘉仁把考試講的簡單明了,賈似道心里面就忍不住贊嘆。雖然沒有趙嘉仁十三歲考上進士這么夸張,賈似道也是二十五歲就考上了進士。南宋靠進士很有特色,解試、省試和殿試必須一次過,若是一關沒過,那就從解試再來一次。自己有過經驗,賈似道最初也懷疑趙嘉仁考上進士運氣居多。聽了趙嘉仁談論考進士,賈似道確定趙嘉仁有真本事。
“相公,飯菜做好了。”管家進來通稟。
聽了這話,賈似道相邀,“嘉仁,許久不見,吃個便飯。”
“我正餓了。賈公招待,不勝之喜。”趙嘉仁笑著答道。
看到孩童率直的笑容,賈似道也很高興。方才與趙嘉仁談科考的事情,賈似道其實有些不適應,這十三歲的孩子在學問上未免太出色,讓人搞不清楚他的年紀。現在終于可以確定趙嘉仁還是個孩子。
酒席在后院的亭子里面,賈似道給自己倒了杯酒,就見到趙嘉仁盯著酒壺看。他原本是準備給趙嘉仁倒酒的,現在心中好笑反倒停住。“嘉仁,若是令尊知道我讓你喝酒,只怕是不高興。我不過是陪個不是,你么,只怕令尊就要動用家法吧?”
趙嘉仁微微咬了咬嘴唇,片刻后才拼命想出個理由,“賈公方才不是還要教我諸多樂事。李太白講,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飲酒也是樂事。”
“不可不可。”賈似道故意擺手,“方才嘉仁只是要我教你學問,這飲酒可不是學問。”
趙嘉仁暫時沉默下來,臉上有些不高興的樣子。賈似道倒是有些后悔,他只是想和趙嘉仁開開玩笑,反倒忘了趙嘉仁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看到小家伙特有的表情,賈似道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沒必要欺負小孩子。
就在他準備自言開玩笑的時候,卻聽趙嘉仁開口說道:“讀書是做事的學問。飲酒是作樂的學問。都是學問,俺都要學。”
“好!”賈似道喜道。他挺喜歡這話,更是不想再逗趙嘉仁。于是起身給趙嘉仁倒了杯酒。
賈似道仰頭把一杯酒喝下肚,就見趙嘉仁先品了一口,然后憋住氣,仰頭也把一杯酒灌下。片刻后,趙嘉仁本來就朝氣勃勃的臉頰上更紅潤。賈似道饒有興趣的看著這個十三歲的小娃娃,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差不多這個年紀喝酒的感受。
趙嘉仁又給自己倒了杯酒,端起喝了小半杯。因為這次沒有憋氣,他無法一口把酒咽下,喉頭涌動了三四次,才算吞完了這口酒。動作夸張,實際進度有限,這小娃娃的模樣逗得賈似道哈哈笑出聲來。
不管賈似道的反應,趙嘉仁認真的問道:“賈公,你熟讀史書。我想問你個問題。”
“何事?”賈似道饒有興趣的答道。
“夏商周三代不論,祖龍初創,秦朝也可以不論。兩漢有多少歲月。”趙嘉仁看了不怎么受得了酒力,他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微微變化。
雖然覺得意外,賈似道卻也不想被個小娃娃問倒。回憶一下,賈似道帶著笑意隨口答道:“兩漢么…,405年。”
“兩晉呢?”趙嘉仁繼續問。他目光灼灼,明顯是個孩子的臉上露出了格外認真的表情。
“兩晉…,大概160年吧…”這個問題實在是太過沉重,賈似道的表情凝重了。大宋與漢和晉一樣,都呈現出明顯斷裂的局面。
“賈公果然是學識扎實,兩晉154年。”趙嘉仁語氣愈發堅定起來,那種醺醺然的時候特有的堅定。“賈公。我大宋到今日263年。宮室南渡之后,有賈公這樣的良才極力維持,方能維持至今。然而今日大宋日漸艱難,有人說是朝廷諸君不努力。賈公拜相不過指日可待,到時候必然有人如此指責賈公。吾以為不然。”
賈似道不是沒聽過狂語,卻沒聽到有人用王朝具體的維持年數來類比。把這樣的具體年數舉出來與大宋的國祚相比,那就是談興亡。在崇尚講‘大道理’的南宋上層,真的沒有人這么狂。他把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然后帶著復雜的情緒開口,“嘉仁說來聽聽。”
趙嘉仁率直的說道:“人在壯年之時,即便遭遇傷兵,就容易熬得過。以歷代之事相比,大宋此時已經如同老人。歷代以弱亡,唯漢以強亡。漢末之時,周邊蠻夷依舊不是大漢的對手,所以兩漢能有405年。晉沒有漢強,故國祚遠不如漢。”
本是一場很開心的酒席,此時再沒了最初的輕松感受。賈似道有些心煩意亂,一陣涼爽的秋風出來,他發覺身上有黏糊糊的。下意識的抹了抹額頭,這才發現額頭上竟然出了層白毛汗。
“嘉仁,你這大言不慚,意欲如何?要造反么?”賈似道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
趙嘉仁沒有立刻回答,面前這個面色兇惡的賈似道與記憶里更加蒼老的賈似道莫名的重疊起來。那是二十年后的賈似道,那是丁家洲之戰前的賈似道。那時候的賈似道頭發已經花白,比起現在胖了不少。雖然戾氣還在,卻沒了現在這種充沛的生命力。二十年后的賈似道面對三十三歲的趙嘉仁怒斥,“汝欲造反乎?”
“呵呵…”趙嘉仁忍不住笑出聲來。笑了幾聲,趙嘉仁開口說道:“賈公,我是趙氏宗親,你是皇親。當今官家是我堂兄,當今官家是你姐夫。你我二人造哪門子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