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寧啞口無言,他知道阿霓這傻女郎,肯定還是會跟著高三那混蛋的,如斷絕來往,女兒要是不能和自己見面,那該有多寂寞啊!
于是他只能一步歪著一步,支撐已十分胖重的身軀,繞過了這片翠綠竹林,“夫君,那是什么?”這會兒柳氏搖著紈扇,指著灞水和渭水的交匯口處水面問到。
鼎沸的人聲和號子聲,頓時傳到崔寧的耳朵里,他順著妻子所言的方向看去。
那里的東渭橋轉運院前,停泊著大批大批的船只,運載著堆積如山的布囊米袋,還有很多青衫官員,在弩手的伴同下,登上轉運院的碼頭處,和院中的官吏交談著什么。
而東渭橋的彼端,一隊隊騎兵和步兵揚著旌旗而來,押運著數不清的犢車,打首的是二位鎧甲明亮威武的將領。
“夫人,那應該是蕭復的兵馬來轉運院來裝卸糧食,肯定是往邠寧的軍資庫轉輸的。”崔寧行伍多年,自然對此景象不陌生。
而那自船上下來的青衫官員們,應該就是宣潤節度使韓滉先前向朝廷征辟的御史(在韓滉幕府或巡院里的僚佐,掛著各色御史的憲銜),都是押運長綱進奉船的。
船里的,自然是韓滉提供的錢糧,一批是供應京北前線的,一批是供應京西平涼筑城的。
“對西蕃的戰事如何?”柳氏不經意地補問了句。
“夫人放心,有段秀實、李晟幾位坐鎮,區區西蕃不在話下。”崔寧雖然隱居,可對前線各路軍事還是相當關注的,哪日圣主許可他上馬征伐,他還是能一逞廉頗之勇的。
“聽說高郎的興元白草軍,這次表現也很亮眼呢!”旁側妾室浣花夫人,豪爽而高聲地補充了下。
“嗯,嗯。”崔寧不自覺地摸了把胡子,為女婿而感到驕傲。
忽然他看到柳氏冷冷地橫了他眼,崔寧一跺腳,即刻怒斥說小兒輩這些功勛何足掛齒,比起他的禽獸行為來,還是不可寬宥的。
就在升平坊崔氏一大家子,說說笑笑,順著灞橋如畫的風景,重歸長安城里去時,轉運院的河畔處,神策射生將(韓游瑰之子)韓欽緒,和邠寧軍別部將范希朝之間,產生了小小的爭執。
因為按照程序,韓滉的這批錢糧畢竟名義上算是給皇帝的進奉,最起碼到了東渭橋轉運院時,要有個出納、勾覆,再轉送至寧州軍資庫的手續。
而韓欽緒認為前線軍情十分緊急,來不及再做這些手續,直接跳過去,我們把錢糧盡快押送到蕭中郎那里才是正經。
可范希朝卻態度持重,他建議說,如今天下兵革不息,無論是大臣還是節帥都得對朝廷有個尊敬的態度,這些程序都是世代律法傳下來的,不能輕忽,故而希望履行完手續再上路。
韓欽緒向來是個暴脾氣,當初跟著駱元光,擅自射殺許霆光,便是他闖下的禍端,要是別人他非得翻臉不可。然而范希朝在邠寧軍鎮,向來是父親最得力的手腕,于是韓游瑰作了極大的妥協:
范希朝,我體諒你,我不揍你;
不過軍糧和賞設錢,我直接全部帶走,因為前線軍情瞬息萬變,拖不起等不及。
這位小爺說到做到,言畢就把進奉船上的糧食全都接走。
范希朝苦勸無果,也只能跟著小爺離去。
這會兒,轉運院前無論是韓滉方押運長綱的御史,還是院中的官吏,都看著岸邊發生的事,目瞪口呆。
等到朝廷御史臺的一干御史,與戶部相關人等前來勾覆時,發覺東渭橋處,只剩下大批空蕩蕩的船只,十分震駭惱怒,便問韓滉方的御史們到底怎么回事。
這時,宣潤幕府里的侍御史竇申出列,對諸位說,全被蕭復行營里的二位軍將直接取走了。
“那得申報御史中丞。”其中名監察御史,如此說到。
而御史中丞,就是竇申的族父竇參。
次日,官街鼓咚咚咚敲響后,大明宮紫宸殿中,著黑色袞服的李適怒氣沖沖登上御座,接著轉身面對諸位手奉笏板的宰執重臣,忽地坐下,臉面前的垂旒急速晃動,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接著皇帝狠狠拍了下御座的扶手,怒吼聲“何太無禮之甚也!”
“圣主息怒。”殿內朝臣們齊齊回聲。
而后,竇參出列,親自彈劾,高聲宣讀了彈文。
這篇彈文在場的大臣都能嗅出獨特的味道,針對的不是接糧的韓欽緒,也不是送糧的韓滉,而是針對正在慶州前線的中書侍郎蕭復,指斥他管教屬下無方,身為宰執卻毫無體統,全不把朝廷法典放在眼里。
班列里門下侍郎李勉聽得如坐針氈,覺得竇參所言,句句如箭如刃,狂風驟雨般對著蕭復,待到彈文宣讀完了,便和劉從一互相使個眼色,這二位同時出列,便要替蕭復求情。
“蕭復此舉,如何再為宰執,輔弼圣主理天下軍民?臣請罷黜之。”李勉還未開口,張延賞就轉出來,搶先說到。
“陛下......”李勉焦灼起來。
還沒等他出口,皇帝就霍然起身,“罷相之事關系重大,暫且不論,先免蕭復七鎮宣慰征討大使,召還歸京!”
“軍務不可貽誤,如今大軍已集,請陛下宣接替人選。”幾位重臣即刻上前請求。
“以河中節度使渾瑊接替。”皇帝將衣袖一揮,迅速下達處斷,隨即轉身就走。
整個大明宮,都因皇帝的怒氣而顫抖不已。
只有張延賞頗有自得之色。
京城里攜帶制文敕令的中官,騎著馬飛也般馳出,過蒲津,入河中,火速將陛下的人選任命,送到軍府中的渾瑊手里。
“這是咋回事?”面對諸位僚佐的慶賀,渾瑊驚訝得都結巴起來。
他剛集結兵馬,準備渡河,也剛接到蕭復的指令,準備擇選精銳騎兵,前去慶州城集結,可轉眼間皇帝的命令來了:蕭復朕已叫他滾蛋,你來接手這個局面。
“令公,此中曲直暫且不要過問,馬重英已遁,您得迅速渡河,接管蕭中郎的行營,發起追擊,不可放走西蕃,辜負圣恩。”這時渾瑊的掌書記盧綸提醒道。
可誰想渾瑊皺著眉,說了句,“我若執掌行營,河東馬洵美(馬燧)必然不服。還請掌書記火速草擬道奏章,交給中使帶回去,說我渾瑊才不勝任,愿舉薦馬洵美為行營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