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報國之心,處處是報國之門。”
楊七緩緩起身,踱步向瘦弱的漢子走去,認真的說道。
“你有什么資…”
瘦弱的漢子惱怒的喊了半句,最后半句沒喊出來。
因為他已經看到了楊七走到了他面前。
楊七笑吟吟的看著他,“一別經年,想不到還可以再見,復之兄。”
張詠,字復之,太平興國五年進士。
張詠見到楊七,慌忙起身,準備施禮。
楊七按住了他的肩膀,笑道:“復之兄不必多禮了,人多眼雜,隨我同坐。”
張詠激動的點點頭,任由楊七拉著他坐到了另一桌。
老頭看著這一幕,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一個四十多歲,滿臉滄桑的瘦弱男人,被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拉著,愣是一臉激動,熱淚盈眶。
到底誰才是年長者?
老頭有點糊涂。
“老丈,再來一碗葫蘆頭。”
楊七安排張詠坐下以后,沖老頭叫了一聲。
老頭頓時來了精神,“好嘞…”
楊七拍著張詠的肩頭,看著張詠狼狽的面孔,瘦弱的身軀,長嘆一聲,“復之兄…你受苦了。”
聰明人之間,有些話不必多說。
張詠在大宋遭人陷害,一路逃到了燕國。
他的目的不言而喻。
他是前來投奔楊七的。
楊七對張詠也是垂涎已久,只是此前招攬的時候,張詠在擔任太子中允,已故的大宋太子很看重他,并沒有答應楊七的要求。
楊七沒想到,拐了個彎,張詠又落到了他手里。
二人心照不宣,一拍即合,自然不需要多說。
說起來張詠能過來投他,還是丁謂的功勞。
楊七很想當面夸贊一番丁謂,并且讓他多禍害幾個。
楊七安慰張詠的時候,老頭做好了葫蘆頭泡饃,端了過來。
楊七推到了張詠面前。
張詠覺得一張桌上,就自己一個人吃,有點尷尬。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別那么客氣。”
楊七笑道。
扎馬合青木撓頭道:“陛…少爺不喜歡自己人跟他客氣。”
老頭也在一旁笑呵呵的勸解,“快吃快吃,涼了可就變味道了。”
張詠捧著大海碗,拿著筷子,眼淚一下就涌出來了。
他趕忙低下頭,不讓人看見,淚水混合著泡饃,被他扒拉進嘴里。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能讓一個年僅四十的人淚流滿面,足見他心中的委屈。
想想在大宋的時候受的委屈,想想一路北上的心酸,再看著眼前楊七親手遞過來熱乎乎的葫蘆頭泡饃,張詠不知道怎么就哭了出來。
雖然剛才啃了兩個干餅,張詠依然餓著。
一碗葫蘆頭泡饃,被他三兩下就吃了個干干凈凈。
老頭滿意的問張詠要不要再來一碗,張詠卻搖了搖頭。
再次抬起頭,張詠臉上的淚水已經消失的干干凈凈,只剩下眼圈獨紅。
張詠打理了一下散亂的頭發,抱拳對楊七道:“以后就要在您治下討生活了,還希望您不要嫌棄。”
“哈哈哈…”
楊七朗聲大笑,“能得到你這么一位賢才,我睡著了都會笑醒,怎么會嫌棄。”
張詠謙遜的道:“什么賢才,只不過是一只喪家之犬而已。”
楊七感慨道:“復之兄且不可小遜自己,在我心里,你可是足以擔任一部之首的人才。”
“一部之首?”
張詠聞言大驚,誠惶誠恐道:“您真是高看了張某…”
楊七歪著頭,挖掘了一下腦海里張詠的生平,最終一錘定音道:“燕國的刑部如今還是一個空架子,草擬出的律法,雖然下發到了各府各縣,但是仍有不少披露。而且燕國境內發生的案件,也由各府各縣審理、斷案、處刑。
一些官員不通刑事,導致冤假錯案頻出。
長此以往,必釀成大禍。
如今有了復之兄,我也可以放下心頭這一塊大石頭。”
張詠驚愕,雙手不知道放在何處,顫抖道:“張某初來乍到,就擔此重任,旁人焉能服我?您還是許一縣給我,讓我好好歷練歷練。等有了政績,再擔當你的重托。”
“呵呵…”
楊七搖頭一笑,感慨道:“燕國草創,百廢待興,到處都缺人,刑部最缺。讓你擔任刑部,可是一個重托。你不僅要處理各地送過來的案件,還要在極短的時間內,把這個架子搭起來。
一切都是從零開始。
這可是個又得罪人,又辛苦的活兒。
旁人不愿意接,才落到了你手里。”
楊七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張詠也明白了楊七主意已定。
一瞬間,張詠又有那種熱淚盈眶的沖動。
幸好他及時忍住,鄭重道:“臣…不怕辛苦。”
“哈哈哈…那就這么說定了。”
“滋滋滋,你們兩個可真有意思。剛才還一副不認識的樣子,現在就熟的不行。一個裝燕國主事,一個裝盛名賢士。
再這里弄這么一處禮賢下士的把戲。
想騙人啊?小老兒的眼睛可亮的很。”
老頭癟著嘴說這話,再無剛才的熱情,眼中多了幾分警惕。
倒不是老頭有眼不識泰山,認不得真佛。
而是在老頭的印象里,皇帝一類的貴人們,那都是捧著金碗吃飯,出行的時候前呼后擁的那種。
錦衣夜行?
那只存在在故事里。
能出現在老頭這種攤子上,說著皇帝才有資格說的話的人,九成九的是江湖騙子。
專騙老人家的錢。
一想到此處,老頭恨不得把楊七一行人攆出去。
警惕的看了一眼自己那個藏的很隱秘,卻沒有多少錢的錢箱的位置。
然后看向楊七三人,警惕道:“您三位,要是想耍什么把戲,麻煩您三位換個地方。小老兒精明著呢,兒郎也在軍中任職。所以你們別想騙小老兒。
麻煩你們付了泡饃錢,然后換個地方。”
“額”
楊七三人聞言一愣。
三人對視了一眼,一臉尷尬。
扎馬合青木當即就要亮身份,卻被楊七攔住。
“付錢給老丈。”
楊七吩咐了一聲。
扎馬合青木從懷里掏出了一個金幣,扔在了桌上。
老頭瞧著在桌上滾了三圈半的金幣,眼中一點兒貪婪也沒有。
“麻煩您三位給零錢,小老兒做了兩天生意了,卻沒賺到幾個錢,找不開。”
“你!”
扎馬合青木火了,當即就要掀桌子。
老頭后退了兩步,威脅道:“勸你識相點,距離小老兒攤子不遠的地方,可是有衛兵在的。只要你們敢傷人,一定會被亂刀分尸。”
楊七瞪了扎馬合青木一眼,“退下!給零錢!”
扎馬合青木狠狠的瞪了老頭一眼。
老頭挑釁的看了看他。
老頭才不怕他行兇呢。
老頭的攤子擺在了大賣場外。
為了防止大賣場中有人趁機作亂,寇準可是調遣了近五千兵馬在巡邏。
只要老頭吆喝一聲,就有兵馬隨時趕過來。
扎馬合青木在懷里摸索了半天,摸索出了二十多個金幣,愣是沒有一個銀幣或者銅幣。
“滋滋滋”
老頭吧嗒著嘴,低聲譏諷道:“果然是騙子,還是一伙兒。誰出門還不帶個零錢。一兜子的金幣,八成也是假的。”
這下,楊七三人尷尬的不知道說什么。
誰出門不帶零錢?
楊七出門從不帶零錢。
甚至不帶錢。
錢都在彭湃身上。
彭湃在賣場的涼棚內。
在老頭譏諷的表情下,楊七站起身,干咳了一聲道:“老丈勿怪,我這就差人回去拿錢。”
老頭心善,擺了擺手道:“算了,小老兒也不缺那兩個錢。這一鍋的腸子,小老兒鹵了兩天,也沒有賣出去。再過兩天,就只能倒掉。
碰到你們幾個識貨的,也是一種緣分。
被你們吃了,總比倒掉強。”
說到這里,老頭頓了頓,又道:“瞧你們騙人的把戲很稚嫩,八成是第一次騙人。小老兒勸你們一句,以后別騙人了。
在燕國,要人的地方很多。
你們身強力壯的,可以去當兵。
再不濟,去城里干苦力,也能混一個溫飽。
別走上歪門邪道。
據說當年燕國國主起家,靠的就是剿匪。
聽說他很痛恨走上歪門邪道的人。
你們年紀輕輕,別成了刀下亡魂。”
老頭一番話,說的感人肺腑。
老頭之所以愿意多說兩句,就是瞧見了張詠是真餓極了。
而之所以免除了楊七一行的泡饃錢,并不是因為老頭不缺錢。
而是老頭活了這么多年的一點兒小智慧。
走上歪門邪道的人,心里難免比別人敏感。
若是今日老頭死纏著不放,難保壞人不會生出殺心,最后禍及妻兒。
他這只是在破財免災而已。
老頭的話說的大氣。
可是楊七又豈是那種占人便宜的人。
若是被人發現了,傳出去說他吃飯不給錢,那必定會被宋遼兩國的史官大書特書一翻,然后讓他名流青史。
若是有人以后見了他,來一句吃泡饃不給錢的皇帝。
他還不得羞死。
這人在沒功成名就之前,什么都不在乎。
功成名就以后,就會愛惜羽毛。
誰也不能免俗。
“老丈,我等并非壞人。”
楊七解釋了一句,然后對扎馬合青木吩咐道:“去找彭湃,讓他帶錢來。”
“諾!”
扎馬合青木瞪了老頭一眼,出了攤子。
老頭瞅著扎馬合青木走了以后,無奈道:“你們啊!怎么就不聽勸呢。讓那位好漢回來吧。別讓他出去禍害人了。”
當老頭認定了楊七一行是壞人的時候。
扎馬合青木離開,老頭下意識的就覺得他是去害人了。
至于是偷是搶,他就拿不準了。
老頭瞧了一眼楊七,又看了一眼張詠,嘆氣道:“聽你們談吐,應該是個讀書人。這樣…你們就給小老兒留一副字,算是償了飯錢。然后讓那兩位好漢回來吧。
回頭等小老兒家的兒郎回來,讓他托個關系,給你們在城里找個活兒。
以后你們就別騙人了。”
被人一而再三的認為是壞人,楊七很無奈。
他若是亮出身份,這個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可是一旦他亮出了身份,那么勢必就要進入到賣場內,亮亮相。
那么多商人,一人跟他攀一句話,那也得折騰到天黑。
楊七可不愿意跟那些商人們扯皮。
于其跟那些商人們扯皮,還不如在這里跟老頭扯皮呢。
至少這是一個心善又可愛的老頭。
聽到老頭要字,楊七有些遲疑。
在燕國,他的字可就不是一字千金能夠描述了。
那是一字為旨。
稍微不注意,就會被別有用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
張詠似乎看出了楊七的窘迫,低聲道:“我瞧著這攤子也沒個名號,不如您給題一個招牌。老丈心善,當得起一塊招牌。”
楊七緩緩點頭。
“可有筆墨?”
老頭趕忙道:“有有有…”
老頭回到了灶臺,拿出了他記賬用的筆墨,遞給了楊七。
禿頭筆、麻紙。
楊七和張詠對視了一眼,苦笑著搖了搖頭。
蘸墨,提筆。
一愣。
“老丈貴姓?”
老頭傲氣道:“小老兒姓孫。”
楊七點頭,提筆揮毫。
孫記二字,躍然于紙上。
張詠看著這字,感慨道:“天下第一才子,果然是天下第一才子。”
楊七搖頭一笑,把寫好的字,遞給了老頭。
老頭拿著字,仔細端詳了一下。
然后看著楊七,認真的道:“就你這筆字,去軍中,也能擔任個監軍什么的…何必做賊?”
“哈哈哈…”
楊七被逗笑了。
老頭隨手放下了字,嫌棄的擺了擺手,道:“飯錢算是了了,你們趕緊走吧。”
老頭在趕瘟神。
楊七和張詠對視了一眼,感慨道:“此番出來,原本是想看一看燕京城土地撲賣的盛況。如今碰上了復之兄,這撲賣看不與看,都不重要了。
復之兄可愿隨我回府,我們一起開懷暢飲。”
張詠深深一禮,“固所愿!”
“請!”
二人走到了攤子門口。
楊七腳下一頓,提醒老頭道:“老丈,那兩個字…你收好…”
老頭應付道:“放心吧…小老兒收好了。”
楊七點點頭,帶著張詠離開了此地。
楊七前腳一走,老頭走到了門口,狠狠的啐了一口。
“呸!一群賊騙子,還真把自己當人物了。狗東西…”
啐完以后,甩了甩汗巾,剛準備回去,就看到了自家大郎下了差。
“爹,生意如何?”
孫家大郎穿戴著一身便裝,人還沒到門口,就開口問道。
孫老頭撇撇嘴,無奈道:“這燕京的人沒眼色,不知道咱老孫家葫蘆頭泡饃的好。碰到了幾個識貨的,居然還是騙子。
爹怕他們生事,就問他們討要了一副字,抵了飯錢,打發了他們。”
孫家大郎苦笑道:“被騙子吃了就吃了。燕國鬧糧荒的時候,孩兒也騙過人家的吃食,就當還回去了。孩兒如何好歹也是一個營正,每個月的餉銀有五十多兩,陛下還給在城里分了宅子。
你老何必受這苦呢?
去城里招一批匠人,盯著他們建宅子,回頭再雇兩個丫環,伺候您。您嫌不舒服嗎?”
孫老頭瞪了兒子一眼,“咱家的葫蘆頭泡饃,可是老祖宗傳下的手藝。就算你丟了官,咱家的手藝也不能丟。”
孫家大郎聞言,唯有苦笑。
就在父子二人準備進入到攤子內的時候,彭湃和扎馬合青木連覺而來。
孫家大郎一瞧,心頭一跳。
這二人他都見過,一個是陛下的心腹,一個是陛下的侍衛頭領。
兩個人一直跟著陛下,形影不離的。
“卑職孫正良,參見彭大人、青木大人。”
到了攤子門口的彭湃和扎馬合青木見狀一愣。
彭湃愕然道:“你認識我?”
孫家大郎躬身道:“卑職乃是復興軍舊屬,自然認得您二位。”
彭湃打眼往攤子里一瞧,眉頭擰成一團,問道:“陛下呢?”
“噗通!”
孫老頭一個屁股蹲,癱坐在了地上,臉色煞白。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