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雙河鎮。
林俊仁今兒回來得晚了些,太陽已經落山,白色月亮的薄影,掛在暮藍的天空上,象半透明的紗。
還未進家門,就聽到林方氏又在啰嗦女兒了。
他心里火大,咣當一腳踹開家門,林方氏錯愕之余,忙迎上來,又開始告狀。
“瞧瞧美娘,不過是要一根絡子給她哥哥都不樂意,小氣得…”
“你夠了!”
要不是今兒他的手都快累斷了,林俊仁一巴掌就扇下去了。
眼角瞥見對門院墻上,葉氏已在探看,他挾著包袱,半真火半刻意,吼起林方氏。
“成天就知道欺負閨女,我林家女兒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好,這樣招你這婆娘厭棄?再這么鬧騰,索性回你娘家去,眼不見為凈!”
林方氏驚了。
這樣回娘家可不是什么好事,幾乎相當于休棄了。
可她家閨女也不是頭天姓林,怎么平時說都沒事,今兒倒招丈夫打抱不平了?
美娘也稀奇。
她爹這是吃錯哪門子藥了?
就見林俊仁,嘿嘿堆著一臉假笑,捧著個包袱,討好的送到女兒面前。
“美娘啊,這是王府一位叫瑞姑的管事姑姑給你捎來的。里頭有套筆墨紙硯,人家說了,還等著你回信呢。你好好寫,到時爹帶到衙門,給你捎啊。”
“哦,這兒還有錠銀子,你拿著,到時也給人家買些禮物,禮輕情意重嘛。”
美娘略有些明白,但依舊糊涂著,將東西拿回屋了。
就算是瑞姑的顏面,可她爹這般模樣,也太可疑了吧?
等到次日,美娘就全明白了。
差役們四下張貼告示,在全鎮發布了一份州里送來的緊急公文。
頭一條,就是嚴禁活人結陰親。
也不許以婚配為由,變相的賣兒賣女。
如有因洪災流離失所的婦人女子,不得欺侮歧視。尤其不能胡亂造謠,說人家失了清白。
若因此逼得人家想不開自殘自盡的,親爹親娘都得追責!
還有,不許阻止寡婦再嫁,或是歧視洪災孤寡,說什么克親命硬之類的話。
如有因洪災造成的孤寡,由各地官府登記造冊,額外補助一份口糧。
這公文還挺長,可美娘看完開頭就呆了。
這分明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呀!
而這布告,聽說是漢王殿下親自主持制訂的。
補助的口糧,也是漢王殿下自掏腰包,從他的份例里拿出來的。
要說跟美娘沒半點關系,
她,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啊!
算算日子,趙嬤嬤她們五六日前,就該回去了。
可怎么這么快,就發布這樣的消息?
林俊仁沒好意思說。
這公文制定下來,除了州省府,雙河鎮是第一個被點名派送的地方。
快馬加鞭,帶著蓋著大印的公文,還有也不知是瑞姑,還是誰準備的禮物,點名要送給林家姑娘。
林俊仁就算是用屁股想,也知道這是在敲打他呀。
讓他知道,女兒如今,可是有王府惦記著的人。
想六十兩銀子把她賣了結陰親,是想挑釁王府,還是想挑釁大燕朝的皇子殿下?
所以昨日,王縣尊故意把謄抄公文的活交給他一人,讓他足足抄上三百份,林俊仁連個屁都不敢放。
就算是手都要寫斷了,他也還得堅持寫啊。
此刻,美娘看著滿大街貼的,都是她爹親筆寫的白紙黑字,聽著衙役們敲鑼打鼓,四下宣講。只有一個感覺——
就跟大夏天吃碗冰冰涼涼的綠豆沙似的,從頭發絲直爽到腳趾頭!
歸家以來的郁氣,一掃而空。
心內有個小小人兒,簡直想沖出來叉腰大笑。
可漢王,
小殿下竟能為她做到這個地步么?
小美娘感動之余,又有些不自在。
她,她統共就為他縫了兩雙布襪子,實在是受之有愧啊。
更別提,她又剛收了那么好的一份禮物。
湖筆徽墨宣紙端硯,
便是拿去參加科舉,都不丟人了。
更貼心的,還有幾本字帖。字跡端正穩重,正適合女孩子練習。
而這些,俱是美娘從小就渴求,卻從不敢奢望的東西。
鄭飛揚可以教她讀書識字,卻供不起她筆墨紙硯。
所以美娘的字,都是折了樹枝,在沙地上練的。偶爾揀林鵬用剩的筆墨寫幾個,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但如今,她卻能光明正大的拿這些好東西練字了!
因為她要給漢王府回信啊,寫得不象樣,能說得過去嗎?
林方氏也不是沒說,要把這些好東西留給兒子,兒子原有的給她。
可林俊仁一指頭,就把她給掐熄了。
真正讀書人,一聞墨香,便知用的是什么貨色了。
王府給了女兒這些好東西,就是要她用的。她先用慣了,回信時才顯得自然流暢。
若被人看出端倪,難道他還得再去抄三百份公文?
他手還要不要了!
再說,要是女兒真能抱上王府這根大粗腿,便用些筆墨又值幾何?
怕歸怕,但林俊仁更加“志存高遠”。
他覺著,是不是女兒美貌,被王府什么人惦記上了,才在漢王面前下蛆,搞出這樣一張告示?
虧得漢王年少,且身份尊貴,他不敢亂猜。
但就如此,也夠他得意的了。
說不得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就要系在女兒身上了。
所以林俊仁不介意從今往后,對女兒客氣些。若林方氏不客氣,那就掐到她客氣為止。
美娘的日子好過了,越發煩惱要如何報答那位小殿下。
可閔柏還覺得做得不夠多呢!
他已經聽說了,美娘走時,可是將何知府贈送的二十兩銀子都捐了。
一半給他修塔,一半捐給王府施粥。
她出這二十兩,跟他這里的二十兩能一樣嗎?
對尋常百姓來說,二十兩都夠過一年了,關鍵時刻能救命的!
可小美人兒卻對他如此大方,無條件支持他做的一切事情。他不過是動動嘴皮子,出張布告,能值幾何?
便是出些糧食,又算什么?橫豎他也吃不完。
琢磨一番,他覺得還得請何知府來。
“孤還有話說。”
小太監平安,頗無語。
這都為小美人,一擲數千斤了,可小殿下猶嫌不足。再這么著,徐賢妃就該抓狂了。
可他不勸還好,一提徐賢妃,更加堅定了閔柏的決心。
他親娘雖坑,親爹卻挺明白事理。想想小美人兒,卻是爹不親娘不愛的。他要不替她撐腰,她可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