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一年多,他的膚色也沒有變得白皙起來。許是接連而來的會試殿試耗費了精力的緣故,整個人瘦削了許多,不過,卻鋒芒畢露。
鬢如刀裁、鼻梁高挺。下頜處的曲線有棱有角,墨如點漆的眸子幽暗而深邃。右手輕輕的拉著馬韁,挺直如松的身姿散發出強大的自信。
他明明是處于最繁華的中心,所有的歡呼聲都沖他而去,身上著的也是世間最喜慶的顏色。
人生四大喜,金榜題名時。
他應該驕傲、輕狂,甚至放肆,抑或是目空一切。
然而,方錦書卻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收斂、自省,與自我約束。
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他簡直是個謎。
不光是現在,就算是前世,他那引人注目的崛起速度,引人非議的名聲,各種誹謗流言彈劾纏身,他卻依然不動如山。
歷經慶隆帝一朝,權墨冼穩穩地坐到了刑部尚書的位置。后來延平帝繼位,他則搖身一變成為炙手可熱的權臣,皇帝手中的刀,眾臣口中的奸佞。
前世她吐血而亡的那一年,是延平六年。不知道權墨冼所選的那條四面楚歌的純臣之路,究竟能走多遠,下場如何。
想到這里,方錦書就不得不想起已經許久不敢再想的往事,那股熟悉的撕心裂肺,讓人窒息的冰冷再一次襲上她的心頭。
這些,令她的目光不由變得深沉起來,看著權墨冼的眸子閃著晦暗不明的光芒,有冷漠、有痛恨,又含著一絲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惋惜。
權墨冼的薄唇微微勾著,沖著熱情無比的人群輕輕頷首致意。他很清楚,這個時刻并不是他的人生巔峰。褪去狀元的光華之后,等待他的將是一條架在深淵上的獨木橋,稍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
他俊朗中透出一種神秘的氣息,他的微笑,令人們越發瘋狂,無數條示愛的緞帶、香囊、荷包,如雨點一般朝著他投擲而去。
只聽見有人瘋狂叫著:“我的天!這位是狀元郎?我怎么覺著,比探花郎還要俊上三分?”
平心而論,權墨冼的相貌并不如探花郎秦夙希。
秦夙希是正值舞象之年,生得纖研清白、弱質動人。他的嘴唇如櫻花一般優美、肌膚如美瓷般細致,見過他的人,無論男女,均會被他的美貌所征服。
他是戶部尚書右丞家的二公子,因京中有好男風之徒,秦家一向將他藏得頗為嚴實,極少出現在人前。啟蒙由秦右丞親自教授,也從不外出求學,延請了老師在家中上課。
論起來,他這是頭一次公開出現在京城。他能在這樣的年紀高中探花,稱得上是少年俊杰,皇上所賜跨馬游街的榮光,豈能不領受?
他和權墨冼的氣質截然不同。
如果說權墨冼是一顆歷經風雨的修竹,他就是被精心呵護長大的水仙。脆弱,而惹人憐惜。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贏得了不同的擁躉。
當下,就有人吵吵嚷嚷開來:“你們說什么呢?!眼睛都長到天上去了?沒見著我們家探花郎,這才叫俊。”
“嘖嘖,什么叫你們家探花郎,敢情是你的?”
“誰更俊,這還用比嗎?皇上都御筆點了夙希公子,還用爭論?”
“那是狀元學問太好!我就覺得狀元公這樣的,才是男子氣概。你瞧瞧,那氣度,那姿態,探花哪里比得上?”這句話一出,仿佛一滴水飛濺進了油鍋,人群鼓噪吵嚷不休。
不過,時下人們所欣賞的,更多還是如秦夙希一樣的弱質風流少年郎。權墨冼對她們來說,再如何俊朗,古銅的膚色就令他遜色不少。
逐漸的,因為人少,支持權墨冼的人漸漸落入了下風。
他騎在馬上跟著前面的鼓樂隊伍走著,渾然不在意身邊發生的這些事。這種一時的風光,就如空中樓閣一般,易醒易碎,讓他如何在意的起來。
這些歡呼聲為他而來,他的內心卻毫無波瀾。
他控制著馬韁,緩緩朝前面走著。忽然之間,他有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感應。那是一種對危險的直覺,讓他猛然間汗毛乍起。
權墨冼一驚,在這樣的場合,危險何來?
他不動聲色的垂下眸子,迅速在人群中掃了一圈,不對,不是這里。再微微抬眼,看向大街兩邊的二樓處,這里的人也不少。
他一眼便看見,他所熟悉的一張臉,方家的四姑娘。
這個瞬間,他好像又回到了當初的馬車之上,感受到她眼里沒來由的敵意。而且,她怎么會有這樣滄桑復雜的目光?
這樣的錯覺,他不是頭一次再方錦書身上感覺到。眨眨眼,眼前的還是那個目光清亮的小姑娘。一段時日不見,這樣遠遠看去,她看上去跟大姑娘似的。
那種危險的感覺稍縱即逝,讓他再也摸不到蹤影。他索性不再想,沖著方家幾人點頭示意后,繼續緩緩策馬向前走去。
方錦書這才收回了目光,徐徐地吐出一口氣。
這個男子哪來這么敏銳的直覺?
方才她在心情激蕩之下,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但隔著這么遠,他也能感受到,這只能歸咎于野獸的直覺。他這個書生,比那習武之人的直覺都不遑多讓。
一甲的三人經過之后,后面的就是二甲前十名進士。
方梓泉看見了其中司啟良,朝他大喊起來,揮舞著手臂。司啟良抬頭看見了幾人熟悉的面孔,嘴邊化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朝著他們揮手。
在這樣的時刻,有親人來替他祝賀,無疑在件高興的事。殿試成績不俗,讓他也終于松了口氣,對得起父親家族的期望。
狀元游街的路線,是禮部制定。從天津橋出發,經定鼎門大街拐到永安街,再從同福大街返回天津橋,直入端門,謝領皇上賞賜的瓊林宴。
一只腳踏入官場的他們,今日是離皇上最近的時機。之后,便命運各異,有的也許終此一生也再見不到天顏。
夜色中的皇宮園林顯得分外美麗,微風拂面,吹送來鮮花的香味。燈下的侍女如玉,景色如幻夢,女樂奏響了雅樂,舞工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