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公主的年紀,比方錦書兩世加起來還大。
她經歷過從前朝末年到先帝建國,她的人生經驗,特別是對朝局的高屋建瓴,在言談中漏出來的只言片語,對方錦書來說,都是發人深思的金玉良言。
方錦書在前世從定國公府的嫡出貴女,到全高芒最尊貴的皇太后,這其中的經歷的風浪,所沉淀下來的智慧,不比靖安公主少多少。
但是,因為人生經歷的不同,靖安公主的眼睛能看到的事情,和她所見又有所不同。
得先帝帶在身邊教導,靖安公主看事情的角度,是站在帝王的立場,放眼全高芒。所思慮的,是全天下的利益,而非一隅之地。
同一件事,方錦書看見的是定國公府的利益得失,而靖安公主卻是著眼于天下。有好幾次,方錦書在心頭嘗試著繼續往下分析,都能獲得不一樣的結果。
原來,站在皇帝的立場,這件事應該這樣處理。她默默的回味著,在前世時她的處理失當之處。卻苦澀的發現,身處在皇后的位置,背后站著的是家族,就算明知會被慶隆帝不喜,有些事她也不得不去做。
靖安公主以為她年紀尚幼,她并不能懂得其中的意義。就像跟自己的侍女,談起科舉的來歷一樣,對方并不懂得其中的意思。
所以,在跟她說話時也沒有特別顧忌。年紀大了,未免就容易緬懷往事,這一點,連靖安公主也不能例外。對著方錦書,她并沒有太過提防,這樣一來,方錦書受益匪淺。
她不再是皇后,根據靖安公主的思路,她對皇帝的心思能揣摩個七八分,往日想不明白的地方也豁然開朗。這,對整個方家都有好處。
過完了年,轉眼間天氣便暖和起來。
積雪初融,地里過冬的小麥露出了麥稈。庵中女尼漸漸的忙活了起來,身上的棉衣也在逐層減少。但春寒料峭,下過幾場綿綿的春雨,待暖暖的陽光灑下來,大地才徹底回春。
甫一通了道路,宮里的便傳來了旨意,封賞在火災中救靖安公主有功的眾尼。跟著旨意上山的,還有宗正寺派來修葺院落的匠人們,庵里忙碌起來。
山上的樹木抽出了草綠色的嫩葉,草叢中也發出了嫩芽。在庵中后山處,大片大片的鵝黃色迎春花,爭先恐后的盛開著。
又過了一些時日,漫山遍野都開滿了姹紫嫣紅的花朵,在風中搖曳著身姿。遠遠望去,就好像大地上鋪就了一張織錦地毯,讓人沉醉其間。
聞著春風吹送來的花香,方錦書漫步其間。
眼前的景色,比彗音描述的更加美麗。這樣的野花,比洛陽城里嬌養的名貴牡丹,更多了一份生機勃勃。那是經歷風霜,最終綻放的生命氣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甘甜的空氣充盈在身體之間,令她的腳步都要輕快幾分。
靜塵師太頓住前進的腳步,半側身子看著她,關心的問道:“怎么樣,還走得動嗎?”
這片山坡上,就她們兩個人,方錦書連芳菲也沒有帶著。她們的目標,是兩個山坳之外的一座山峰。兩人已經在路上走了一個時辰,沿途風景雖美,但都是上坡,頗有些耗費體力。
方錦書笑道:“師太放心。書音跟著您習武,要是連這點路都走不了,也太過沒用。”
換在以往,連續走一個時辰的路,這對方錦書確實是不能完成的任務。這半年以來的晨練,沒有白費,方錦書的身體仍然瘦削,卻修長有力。
靜塵師太笑了起來,她知道方錦書是個有毅力的孩子,但畢竟出身嬌貴,讓她總是忍不住低估了對方的能力。
“先歇個腳。”靜塵師太拿出腰間的水囊,找了一塊平坦的大石坐了下來。
方錦書坐在她的身邊,兩人喝水吃了饅頭,繼續上路。
山峰不算陡峭,有靜塵師太的照拂,方錦書爬上去有些吃力,但也好歹到了峰頂。
峰頂平坦,野草從巖石縫隙中頑強的鉆了出來,為這里染成了一片綠意。草叢中,星星點點的開了好些野花。甚至是巖縫中,方錦書還看見了幾叢珍貴的蘭花。
這里與世無爭,蘭花也還沒有被人發現,掘回家中用暖房供養起來。它們還屬于著這方天地,自由的舒展著身姿。
靜塵師太在前面等著她,方錦書走過去,學著她的樣子,雙腿盤膝坐下,望向遠方。天空像被水洗過一般潔凈,朵朵白云悠閑的掛在低空中,慢悠悠的飄過。
下方山坡處的景色,和她記憶中的那個春天何其相似!
同樣的春光爛漫,野花開遍山坡。空氣中春風吹送,不止有花的芬芳,還有少年男女的懵懂情意彌漫在其間。
那是前世和他的初遇,一生中僅有的美好時光。
“書音,”靜塵師太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將她從久遠的往事中驚醒,“你可知道,這座山峰的名字?”
方錦書搖搖頭。
“在庵中前輩的筆記中,這里曾經是供眾人練武的地方。”靜塵師太緩緩道:“那個時候,弟子們都凌晨起身,攀上這座山峰后,剛好看見第一縷陽光。”
“所以,這里叫做朝陽峰。”
“但是,這里還曾經被叫做云海峰、滴翠峰,”靜塵師太看著方錦書的眼睛,道:“我相信,它曾經有過更多的名字,只是早已被人遺忘。”
“你說,你心頭有著心結。不知道該順應自己心里的變化,還是堅持著原來的自己?”
方錦書點點頭,她在元宵夜想明白了自己的心結所在,直到開春后,才找到時機向靜塵師太討教。雖然,以自己的年紀,問出這些的問題有些奇怪,但靜塵師太是值得信任的方外高人。
事實證明,她的判斷沒有錯。
靜塵師太沒有過多詢問,而是在幾日后帶她來到了這里。
“我不知道,怎樣才算最好。”方錦書的語氣有些迷惘,道:“我害怕改變之后,會受到傷害。”
靜塵師太抓起她們腳邊的一把泥土,揚到山下,道:“你看,這把泥土,原本屬于朝陽峰。但此刻,屬于下面的山坡。”
“但不管在哪里,它仍舊是泥土。有草籽會滾落在它上面生根發芽,有小鳥會停留在上面尋覓吃食,有走獸在上面跑過。”
她用淺顯的語言,解釋著禪機。方錦書的心頭閃過一絲明悟,問道:“師太是說,無論在哪里,這把土還是這把土?”
靜塵師太深深的點頭,道:“對,它還是它自己,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就像這朝陽峰,無論我們把它叫做什么名字,它都仍然佇立在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