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好無奈。早就知道她今兒出來是為著四房的事來的,剛才真應該找個由子跟顧頌他們一道上泗洲閣乘涼去。
她端起面前的烏龍茶喝了半口,說道:“我在金陵的時候華家隔壁曾住著戶茶葉商姓王,一開始他們家很有錢在金陵很勢大,可沒想到那兩年天氣不成,一園子茶樹全部死了,包括那棵老茶王,那人家立馬就破了產。
“然后他們老爺被人追債掉下溝崖死了,三個兒媳婦一個回了娘家一個改嫁,還有一個倒是帶著孩子留了下來,沒兩個月卻是又伙同娘家人來奪婆婆的嫁妝,總而言之那位王夫人晚年遭遇十分凄慘。
“但是她帶著兩個才踹跚走路的孫兒硬是挺了下來,保住了自己所剩無幾的嫁妝,拿那筆錢買了半片小山坡,重新又種上了茶。如此過了十七八年,那片茶園竟被她經營成了大于原先十倍面積的有模有樣的茶莊,王家在王夫人手上又崛起了,這至今在金陵仍是個傳奇。”
沈弋聽她扯到了金陵,原是要打斷她的,直到聽到后來,卻也忍不住道:“你說的這王夫人,可正是玖福茶莊的大東家?”
“沒錯。”沈雁點頭,“就是玖福的大東家。不過王夫人前兩年已經過世了,如今接手的是她當年咬緊牙關撫在跟前的長孫王常冽,他與堂弟王常循分掌著莊園。王家復興后便把座落在華家隔壁的宅子又買了回來,我常去王家玩兒,很記得王夫人曾說的一句話。”
“什么話?”沈弋問。
“王夫人喜歡養貓,她曾說,女人就應該像貓。
“你柔弱的外表不代表著你的不堪一擊。而應該是你用不著時刻準備攻擊人來保護自己的一種證明。她說女人的強,不是擺在面上的高傲兇狠,而是你的信念和堅強,就像隱藏在肉掌間的爪子,該用的時候毫不猶豫地伸出來,不用的時候,犯不著讓人看到。”
沈雁搖著扇子。又側過身來。說道:“這意思大概就是說,女人該強的時候要強,該順從的時候也得順從。王夫人一生親切和藹,待人接物卻始終有自己的原則,人們見到她,都總是會不由自主心生敬意。”
這世上沒有什么人值得你為他無緣無故放棄原則賠上自己一輩子。陳氏從一開始,實則就是把自己的所有以及未來全寄放在沈宣身上。所以她才會依然恨著死去了的劉氏。才會狠得下心來扇沈莘的巴掌,也才會那么地痛恨著伍氏。
女人無底線地在乎一個男人的結果,往往最終便是失去了自己。
這話其實是從前王夫人勸說華氏的話,因為華氏性子太剛硬。王夫人與她熟了,便不免這樣勸說她。
華氏到如今還記得這位睿智的老太太,沈雁也同樣記得。
沈弋與陳氏驀然聽怔了。她們詩禮之家出身,接受的都是三從四德的教育。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公然鼓勵女人作強的話,可莫名的,她們又覺得心下有著一股震動,仿佛有什么東西悄悄在叩打著她們的心門,讓她們接納,承認。
屋里靜默下來。
先前還只是陳氏一個人糾結,如今竟又多了個沈弋。
沈雁該說的都說了,端看陳氏自己聽不聽進去,領悟不領悟得到要點,心里惦記著去河畔放燈,已跟被雞毛撣子拂過了似的直癢癢,見她們久久無語卻又不便催促,等了半日只好咳嗽著道:“我去洗個手。”溜了出來。…
她這里在廊下招了福娘往前院露臺那邊走去,這里暗藏在隱蔽處的兩雙眼睛便也隨之追隨了過來。
魏國公府這邊,韓稷也沒閑著。
他在燈下給韓耘做孔明燈。
韓耘叉著肥腰說道:“我要做很大很大的,這次我一定要把王俅給比下去!”
韓稷一面扎線一面漫聲道:“比下去又怎樣?你看看人家王俅許的愿望就比你的有出息,人家好歹祈求著來年箭法大進,你呢?你可真是了不得,許愿一只雞能長四條腿!我說你怎么不干脆求它長二十四條腿?”
“二十四條腿那是蜈蚣!”韓耘沒好氣地,然后蹲下來看他制作。
韓耘也沒好氣地睨了眼他,伸手去拿剪刀。
忽然有護衛匆匆進來,稟道:“公子,安寧侯那邊似乎有點不對勁!”
韓稷頭也沒抬:“有什么不對勁?”
護衛道:“安寧侯府這幾日一直有人駐守在麒麟坊外,但從昨日起他們卻偷偷潛到了坊內,小的們昨兒夜里于是也跟了進去,發現他們居然把目標對準了沈家,方才夜暮時沈家四爺帶著女眷出府去玉溪橋頭放燈,這二人也跟了過去。
“而后小的們發現,就在沈家女眷進了凈水庵之后,這二人也悄悄潛進了庵里。”
自打知道安寧侯派人盯著顧家時起,韓稷便另派了暗中盯梢,眼下聽得護衛這么說,他便停住了手下動作,“沈家?”
安寧侯與勛貴矛盾由來已久,跟顧至誠關系更是極僵,這次安寧侯查到了顧頌頭上,會盯著他不放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他居然會改為去盯沈家——難道是因為沈宓?如果是因為沈宓,那沈家女眷里,他們盯的莫非是沈雁?
他手勢不覺慢下來,半刻,又抬頭道:“是不是沈家又出什么事了?”
如果無事引起安寧侯關注,他沒有理由盯這么緊。而且這種貼身盯梢的手法,總讓人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護衛想了想,說道:“沈家也沒聽說出什么事,只聽說他們四奶奶這幾日在凈水庵禮佛,沈姑娘她們去凈水庵,應該是順便去探望四奶奶。本來小的們也不知道他們盯的是誰,我們察覺到異常后跟著進了庵,才知道出來的是沈家的兩位姑娘。”
沈家如今在府的只有沈弋和沈雁,兩位姑娘自然指的就是她們倆。
安寧侯盯的果然正是沈雁。
韓稷扔下手上的線團及工具,半蹲在地上沉吟起來。
安寧侯既然派了暗梢出手,那應該不會只是盯著好玩,他眼下并不打算跟皇后撕破臉皮,要是插手的話,安寧侯往后少不得得盯上他,這事跟他沒什么關系,他完全可以不理會。但安寧侯一把年紀居然派遣高手對付個小丫頭,不管管似乎又說不過去。
“大哥!你倒是快點兒啊!”旁邊韓耘見他停住,不由催促起來。
韓稷揚首跟小廝道:“帶二爺去找廚娘。”
打發走了韓耘,他又望著前來報訊的護衛,說道:“那顧頌呢?他有沒有同去?”
護衛道:“頌少爺也去了,但是他不能進庵,與沈四爺去了泗洲閣等待。”
韓稷點點頭,神情也就轉淡然了。既然顧頌去了,那還用他操什么心?那丫頭素日沒心沒肺的,他就是去了也不見得能落著什么好。他瞅了那護衛一眼,漫聲道:“繼續盯著吧。有危險的時候搭把手就是了。”…
人家又不是傻子,既然帶了顧頌,自然就是有防備了。
他撿起地上的工具,繼續蹲下來做他的孔明燈。
護衛朗聲道了聲是,下去了。
辛乙在月亮門下瞧見,卻是把正要飛奔離去的護衛招手又叫了回來,“情形兇不兇險?”
護衛斟酌道:“眼下還看不出來他們想做什么,不過很顯然不會只是盯盯梢而已。”
辛乙點點頭,沉吟片刻,忽然道:“知道該怎么做嗎?”
護衛笑起來:“咱們公子與頌少爺那么要好,當然是盡力保護好頌少爺!”
辛乙覷了眼院子里埋頭做燈的韓稷,不動聲色說道:“頌少爺武藝并不比你差,并不需要你多么保護。安寧侯應是沖著沈家的雁姑娘來的,你既看到他們欲行不軌,無論如也該先保護那些不會武功的弱者,如此方不負公子素日教導。”
能夠躋身韓稷心腹之列的人都并不太蠢,護衛默了默,隨即便道:“這位雁姑娘,莫非很重要?”
辛乙負手望著韓稷,幽幽嘆了口氣:“她是沈宓的女兒,自然重要。沈宓并非泛泛之輩,公子有求賢之心,因而你們務必要注意她安全。就是不為這層,咱們也不能壞了公子的名聲,讓人以為他是那等狹隘冷漠之人。”
說完他又面向護衛:“總之有什么危情,你們隨時來報便是。”
護衛頜首點頭,應聲退去了。
凈水庵這邊,沈雁站在庵門前院的露臺晃了一眼玉溪橋畔,只見行人已比先前多了些,貨攤也多了幾個,姑娘小伙三三兩兩地順著河岸游走,而河兩畔的茶樓酒肆仍在熱鬧喧囂之中,可見雖然行人已經出來,但還沒到正式放燈的時刻。
她稍稍安了心,交代著隨行而來的小比丘尼,等見到下方正式放燈的時候便來知會她,然后回到了禪院。
屋里二人正在說著什么,沈弋面色幽幽婉婉地,而陳氏仍是沉吟的時候居多。
見到她進來,二人同時抬了頭,沈弋笑道:“雁姐兒這一去,我還以為走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