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聽她提及湖陽公主之后,他就找來祖父的幕僚打聽典故,方才聽明白她是暗指他縱容家奴在外生事有辱國公府的名聲,羞憤之余,私下便很是下功夫整治起身邊那些奴才來,包括宋疆,也被送去榮國公院里當了個多月差事,讓榮國公身邊的下屬好生調教了一番才又回到他身邊。
不過這些事他才不會讓沈雁知道。
他淡淡地道:“誰說沒帶?你自己沒長眼睛。”
說完拂袖轉身,往來時方向走了。
沈雁拂拂衣襟跟上去,到了顧家門口,福娘歡呼著奔過來:“姑娘!”
旁邊門內閃出個人,也沖她行大禮:“小的給三姑娘請安。”
這姿勢這口氣,處處透著恭謹。
沈雁認出是宋疆,不由微愕。
顧頌看著她這模樣,眉眼間倒是露出幾分揚眉吐氣的意思來。
瞧她這傻樣…
宋疆猛然瞧見自家主子這表情,也覺有些新鮮。
唯獨福娘還是清醒的,挽住沈雁說道:“二爺應該回府了,姑娘是回去還是?”
沈雁回了神,覺出自己失態,連忙掩飾地沖顧頌干笑了兩聲,提裙過了自家角門。
顧頌唇角的弧度一直持續到他進府回房。
長到這么大,除了打獵比武奪魁之外,他很少有笑的時候,就是近年里與各家少年子弟們比賽這些贏了,他也很難再有暢快的心情。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一想起方才她像只笨雁兒似的站在那里的表情,他就覺得比比武比贏了還要愉快。
這丫頭不張牙舞爪的時候,其實也沒那么討厭。
進了房他一下躺倒在床上,盯著床頂看了會兒又坐起來,招過來宋疆道:“著人去瞧瞧父親回來了不曾?”盧錠的事他還沒問完呢,這么大的事他怎么都得問個水落石出。
宋疆去了。去了又回來,盯著床上的他遲疑了半晌,才又期期艾艾地開口道:“公子,沁姑娘還在太太屋里等著您呢,您方才這么樣不告而別,小的擔心回頭太太又罵我。”
先前兩人在屋里坐的好好的,一聽說沈雁來了,顧頌便跟燙了腳似的出了屋來,到了長房又不進屋去,偏躲在后窗底下裝宵小。聽說人家告辭又麻溜地跟著出來,拐著人家去了巷子里頭說話——這些都罷了,可說好是要尋沈雁算帳的,怎么如今又這么一副偷吃了雞的老狐貍似的表情?
而且為什么他感覺最近顧頌聽人提到沈雁的時候,也不再那么跳腳了?
宋疆回想起近日他的表現,漸漸起了些惶恐的感覺。
他怎么覺得自從這個沈雁出現了之后,他的霉運就來了呢?
先是因為她而被顧世子甩了兩鞭子,而后被顧頌遣去榮國公面前學什么規矩,如今倒是回來了,可是他又完全猜不透顧頌的心思了,難道這是老天爺要把他推向失寵的路上去的節奏嗎?
他幽怨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回頭該不該抽空找街口的王半仙算算運程?
“就說我頭疼,不過去了。”
顧頌眉頭皺了皺,雙手枕在腦后,又躺回床上。
宋疆連忙抻起身子稱了聲是,出了門。
因為沈宓晚歸,沈雁直到翌日早上才看到他,但是也沒曾打聽出什么令人振奮的消息來,對于廣西欽差貪墨這事他除了表示慶幸之外便凝著雙眉作若有所思之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這個中的偶然性與必然性。
至于朝堂有什么對沈家不利的風聲,更是不曾獲知。舉府上下因為沈宣的升遷大家都呈現出歡欣積極的氣氛,就連沈夫人,也是著著實實地為這事高興,甚至還特地賞了他一件孔雀絨挑線云錦大氅給他,沈宣得瑟地當著沈宓的面披了披。
沈雁眼下對朝事的敏感度絕對是比不上沈夫人,因為自知弱項,所以她只能從沈夫人的變化來判斷沈家所面臨的安危。既然連沈夫人都在為這事真正高興,那么可見眼下的朝堂的確是不存什么對沈家不利的局面。即使有,那暫且也應該還不足致命。
沈雁對沈夫人心里的秘密,越發好奇了。
不過接下來她卻沒有什么時間再關注這層,因為舅母和表姐妹很快就要到了。
華府作為世交以及府上的姻親,又因為有過沈觀裕的囑咐,所以對于這次華夫人帶著兒女進京,沈夫人還是擺出了相當隆重的排場。
初八早上她讓人請了沈宓和華氏過正房去,問起食宿安排這些詳情,聽華氏說華家姐妹住在碧水院,華夫人則住二房后的抱廈,想了想她便讓人即刻騰了二房后側靠近東邊小花園的蓉園出來,讓華府親眷帶著下人悉數住進去,如此也自在些。
又讓人抬了自己庫房一座金絲蜀繡大屏風,兩抬的古器字畫到蓉園正房安排給華夫人住的屋里,華家姐妹的房中因為沈雁事先早有安排準備,并不缺什么,所以就直接由二房的庫房里照搬。
沈雁很領這份心意,畢竟不管私下怎么樣,能夠讓舅母她們面上有光還是很好的,何況蓉園離熙月堂只隔著道曲廊,跟住在熙月堂內沒有什么分別,不用擔心夜里串門回的晚了鎖院子的問題,又能夠讓她們行動自由。
華氏也跟沈夫人行了大禮,感激婆婆這份心意。
在沈雁不時的說服下,她這兩個月在沈宓面前,對沈夫人的不滿稍稍壓下了些。
雖然這點改變十分微小,但它卻呈現著積極的一面。人的命運很大程度上還得靠自己緊握,不管華氏前世因何而死,她的性格上必然也存在些缺陷,使得她因為沒能改善在沈府里的處境,而落得孤立無援的后果。
她曾經猜測過沈夫人擁有最大的殺人嫌疑,但是如今想來,又仍然不大靠譜。因為缺少足以致命的對立關系。如果真像她原先所猜測的那樣,沈夫人是因為華氏未能育子以及不受婆婆待見的緣故而喪命,那顯然又太小瞧她這個祖母了。
若是這樣的話,別的兒媳婦們豈還有不擔心害怕的道理?而外頭那么多仰慕沈家的家世,巴望著把女兒嫁進沈家的那些大官貴族,又哪里還會放心將女兒送進來?否則若是一個不小心惹怒了婆婆,到頭來親家成了仇家,豈非得不償失?
再想想,沈夫人若真有這么不擇手段任性而為,沈家又豈會有這樣的面貌?
狐貍裝人裝久了,也總會露出尾巴。
沈夫人若真有這份裝上大半輩子還不露馬腳的本事,她也用不著在乎一個小小的華氏。
總而言之,她目前需要的就是線索和證據。
眼下當著沈夫人的面,她搖著華氏的手道:“母親,太太這么愛護咱們,足見往日是咱們的不是。不如從明日起,咱們也日日到上房來請安吧?”
華氏既然要瞞著娘家她們在沈家的處境,那么這一項是繞不過去的。而且如今華府在朝中也的確艱難,華氏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讓兄嫂擔心。而沈夫人把姿態作足了,若是華氏還不懂往下做,那也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再說,假如府里單單就華氏不必去上房請安,傳出去外人也會對二房有番猜測,那樣總歸不好。
華氏聽聞,沉吟未語。沈雁將握住她的那只手稍稍用了用力,她瞟了眼過來,稍頓便也就沖上首頜了頜首,說道:“就怕太太嫌這丫頭話多生厭。”
沒說過來,也沒說不過來。但是沈夫人聽后卻不計較,反是揚唇道:“雁姐兒行事越發得體了,我正該高興,豈有生厭之理?”
就是允了的意思。
旁邊瞧著的沈宓明顯松了口氣,高興地撫著沈雁的頭頂,說道:“有女萬事足嘛。太太說的沒錯,雁姐兒的確是兒子的驕傲。”說完他又看向妻子,滿心眼兒里洋溢的皆是幸福和踏實。
沈夫人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旁邊坐著的人卻也不平靜。
坐在沈夫人身側的沈瓔率先往笑瞇瞇的沈雁投過來一道怨毒的目光。
沈弋眼眶紅了紅,執著扇子望著沈宓撫在沈雁頭頂的那只大手出起了神。
季氏今兒沒來,三奶奶劉氏一向寡言少語,今日一直都顯得有些魂不守舍,也不知為了什么。而坐在最末的陳氏卻也往這和樂融融的一家三口投來復雜莫明的目光,那像是嫉妒,又像是厭惡,到最后她抿嘴輕瞪了眼,才又收回目光去,默默地低頭望著足尖。
沈夫人再問了幾句其它,大伙也就散了。
陳氏這里出了曜日堂,無視擺了滿院子的花木盆栽,徑直回了房,怔怔坐在桌畔失起了神。
屋里呈現著一慣陰沉的靜默。沈宣的升遷并沒給這屋里帶來多大的變化,他高興的時候不在這里,不高興的時候也不在這里,仿佛他仕途何如,都是他自己的事,而這一房的人,則像是一直處在他圈子外圍的塵埃,沒法兒接近他,更沒法兒觸碰他。
她想起先前緊緊站在一起的二房一家人,華氏那淡淡但滿足的笑意,像把刀一樣幾乎刺瞎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