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長公主將平康郡王府砸了個稀巴爛之后,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她命人準備了一大牛車的藥材,正準備親自給唐宓送去。
結果,她剛帶著娘子軍走出郡王府所在的巷子,便迎頭碰上了太極宮的內侍。
“奴婢叩見長公主。”內侍恭敬的行了個禮。
平陽擺擺手,“什么事?可是圣人喚我?”
“好叫長公主知道,圣人請您過去敘話。”
“嗯,知道了。”
平陽也沒跟內侍打聽圣人為何喚她,直接牽過自己的馬,輕盈的躍上馬背,用力一磕馬磴子,快速的朝太極宮方向奔去。
她身后的二百娘子軍沒有騎馬,列隊整齊后,一路小跑,追著平陽的背影來到宮城外。
“你們就在這兒等著吧。”
平陽跳下馬背,將馬鞭和韁繩交給親衛,自己一個人進了宮門。
“阿妹啊,你回來啦。”
圣人看到平陽,臉上堆滿笑容。
“圣人,您喚我來可是有什么要事?”
平陽帶兵打仗了一輩子,最是個爽利的人,說話也一向直來直去。
“也沒什么,”
圣人偷眼看了眼一身戎裝的妹子,小心翼翼的說道:“我欲御駕親征高句麗!”
倒不是圣人在平陽面前忽然變慫了,實在是他有些怕這個妹子。
平陽還在閨閣的時候,他們兄妹感情最好,可也少不了打鬧。
可恨的是,他堂堂偉男兒,居然打不過自己的親妹妹。
后來,平陽投身軍伍,經受了鐵血沙場歷練后,變得愈發強悍。
圣人親眼見過妹子跟阿爹叫板,嘖嘖,那場面,真心火爆啊。以至于給圣人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陰影,并讓他清醒的認識到,如果可以,千萬別招惹這個暴脾氣的妹子。
這次圣人想親征,除了他自己,幾乎所有人都反對。
朝堂上,五位相公以及議事堂的大佬們紛紛搖頭,御史們更是跳著腳勸誡圣人不要以身犯險。
后宮里,自姜皇后至最低等級的嬪妃,都想方設法的找機會“規勸”他。
就是幾個兒子(包括太子在內),也齊齊表露出對圣人親征的擔憂。
不過,這些人的反對,圣人并不看在眼里。
這幾年,尤其是庚辰之亂后,圣人的威信日益加強,幾乎達到了乾坤獨斷的地步。
且東征高句麗,是為了收回疆土,再正經不過的事,誰也不敢在這件事上太過計較。
所以,圣人再三駁斥了朝臣們讓他三思的請求后,朝堂上便再也沒有反對的聲音了。
至于后宮和諸皇子,那就更簡單了,圣人只一個眼神,就足以讓他們閉嘴。
但平陽和他們不一樣,圣人很重視她,也格外看重她的意見。
如果平陽反對,他依然堅持東征,但會想方設法的爭得平陽的同意!
“嗯,阿兄去也好。”
令圣人想不到的是,平陽居然點了下頭,絲毫沒有反對的意思。
“不只是阿兄去,就是阿壽也要跟去。他這幾年在戶部做的不錯,想必能為圣人做個合格的后勤總管。”
平陽認真的說道。
“阿壽,也去?”圣人的表情有些許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復如常。
他定定的看著平陽,不肯錯過她一絲一毫的表情。
平陽點頭,“他年輕,且在西北打過仗,有他在您身邊,我也放心些。”
平陽沒有摻雜個人感情,十分客觀的說道。
“那你——”不想去?圣人的話說得很是遲疑。
東征高句麗,固然有太多的困難,但也是大梁最近二三十年間最大的戰事。
而平陽是武將,想要立功,就只能打仗。
圣人從來沒有因為妹子是女人就不把她當做真正的大將軍看待,一直以來,他都是用武將們的行事風格來揣度妹子。
“我?當然要留守京城。”
平陽不客氣的翻了個白眼,“京中的魑魅魍魎暗地里上躥下跳,我若是也跟著去了,只太子一人,根本控制不住。”
圣人御駕出征,太子理所當然的要留在京城監國。
圣人跟平陽對視片刻,見她眼中滿是堅持,這才確信,自家妹子確實想留下京城幫自己看家。
輕輕的喟嘆一聲,圣人由衷的說道,“…還是阿妹你最通情達理啊。”
“我通情達理?”平陽一挑眉毛,“阿兄大概還不知道吧,我剛把平康的王府給砸了。”
“…”圣人被噎了一下。
但很快,圣人就拍著御案大笑:“砸的好,哈哈,你也算是幫阿壽夫婦出口氣了。好了,不就是個郡王嗎,你就是把我的兩儀殿拆了,我也不會生氣,因為你這么做肯定有正當理由啊。”
圣人的意思很明白,如果砸一個郡王府能讓平陽出氣,他絕對沒有意見。
別看往日里圣人挺器重平康,但那也要看跟誰比。
如果平康跟平陽對上,圣人想都不用想就站在平陽這一邊。
不管誰對誰錯,反正他就是相信平陽。
“多謝阿兄。”
這次平陽總算肅容說了句恭敬的話。
“好了好了,咱們兄妹,哪還需要這般客套?”
圣人擺擺手,道:“知道你惦記十八郎和十八娘,我就不留你在宮里用膳了,趕緊去瞧瞧他們吧。”
平陽答應一聲,便告辭離去。
穿過重重庭院,平陽腳步堅定而平緩,直至出了宮門,上了馬,她才借著低頭整理韁繩的當兒,輕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
“貓兒,是我對不住你。”
平陽坐在榻前,伸手握著唐宓的手,眼睛在掃過她那高聳的肚子時,略略停頓了片刻。
“阿娘,這又從何說起?”
唐宓有些不解,自家婆婆剛去砸了郡王府,給她出了一口惡氣,自己還沒來及道謝呢,倒是婆婆跟自己一照面,便先賠起了不是。
“圣人御駕親征,十八郎要跟隨大軍一起前往。”平陽緩緩的說道。
唐宓點了下頭,“我知道啊,昨夜十八郎回來的時候,已經跟我說過了。”
莫非,這件事還跟婆母有什么關系?
果然,就聽平陽幽幽的說道,“十八郎隨軍的事,是我跟圣人建議的。”
唐宓眼睛倏地睜大,但很快,她反手握住平陽的手,低聲道:“阿娘,您定是有這樣做的理由。十八郎和我都明白!”
“你們、明白?”平陽的尾音有些上揚。
唐宓直視平陽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明白!”
他們夫婦當然明白,就算平陽自己不主動提出,圣人也會想辦法讓李壽一起東征。
只是到了那時,圣人的心情定然不會太美妙。
既然無法改變這個結果,還不如由平陽自己說出來。
至少,這樣圣人會覺得平陽識大體,且不會有其它的想法。
“這就是皇權,君就是君,臣只能是臣。”
平陽輕不可聞的說了一句。
過去三十年里,她唯一的兒子便一直由皇兄撫養。
這些年下來,兒子也跟舅舅更親近一些。
但平陽心里明白,或許最初的時候,圣人是真心心疼她和十八郎,但到了后來,這里面又有多少真情、又有多少算計,平陽自己都說不清了。
其實不只是她,就是圣人、十八郎,對這些也算不清楚。
他們也不想算,因為一旦真的計較起來,這些年營造出來的感情便會如泡影般幻滅。
“阿娘,您放心,我們懂得分寸。”唐宓耳朵尖,饒是平陽的聲音很低很低,她還是聽清楚了。
“好,懂得就好!”
平陽用力眨了眨眼睛,將眼底的水霧逼回去,而后她恢復正常的音量,“你放心,十八郎不在,還有我呢。”
她留守京城,可不只是“保護”太子和京城,更多的,還能就近保護她的兒媳婦和孫子孫女。
李壽要出征的消息很快就傳了開來,眾貴婦們對唐宓更加同情了。
嘖嘖,誤食多子丸已經夠可憐了,沒想到,最可憐的還在后頭。
唐宓好狗運的遇到了一個愛妻如命的郎君,偏偏在她人生最艱難的時刻,郎君卻不能守在身邊。
真若是生產的時候有個好歹,她連郎君的最后一面都見不到哩。
所以,到了正旦宮中宴飲的時候,唐宓便接收到了一大波同情的目光。
唐宓不以為然,面對別人或善意、或幸災樂禍的眼神,她也微笑以對。
李壽卻有些不高興,但人家什么都沒說,就只是看看,他想發飆也沒有理由。
惱怒之下,李壽只好加倍的對唐宓好。
“阿舅,這鮰魚不錯啊,挺新鮮的,正好適合我家貓兒吃。”
李壽作為圣人最寵愛的外甥,坐的位置十分靠前,就在太子下首。
他伸著脖子,正好看到圣人食案上擺著一道剛剛上來的鮰魚,便毫不客氣的說道。
圣人也不覺得李壽放肆,反而笑呵呵的說道:“既是這樣,那你就拿去吧。”
李壽都不用內侍伸手,直接來到近前,抄起一盤鮰魚放到唐宓跟前。
席上的人紛紛將目光投向這一邊。
被眾人矚目,唐宓有些不自在,李壽卻毫不在意,還喜滋滋的跟唐宓說:“貓兒,我給你說啊,寒冬臘月的,新鮮的江魚最難得,這鮰魚啊,是蜀地那邊進貢來的,一路上不停的換水,千里迢迢,到了京里魚還是活的呢。你快嘗嘗,味道很不錯哩。”
唐宓見李壽說得熱鬧,她也漸漸放松心情,夾了一筷子片成薄片的魚肉,輕輕抿了一口。
唔,她點點頭,這魚果然鮮嫩細滑,入口即化,沒有一根魚刺,最最難得的是,沒有半點兒腥味兒。
“好吃吧?”
李壽看到唐宓眉眼彎彎,便知道她喜歡,趕忙又給她夾了幾筷子。
這大冬日的,宮里宴飲最大的問題就是吃到的菜是涼的。
為此,李壽提前命人準備了注水的雙層銅盤,下層加了滾熱的開水,魚盤放在上層,用蒸汽保持魚肉的溫熱。
“對了,還有這個蝦炙,也是用新鮮的蝦子烤的,御廚的手藝也不錯。”
李壽親手給唐宓剝蝦。
“十八郎,你也吃吧,別總顧著我。”
唐宓吃得開心,也沒有忘了自家郎君。
李壽卻笑著說,“我不餓,你先吃。”
周圍的吃瓜群眾一臉麻木:…
這對夫妻真是夠了,當眾撒狗糧,還撒得這般喪心病狂,你們的良心不會痛嗎?
還有李壽,眾人都沒想到他竟是這樣一個李尚書。
不餓?
呵呵,今天是正旦,有大朝會,寅時就要出發去上朝。
且大朝會這般重要的場合,屎尿什么的是決不能有的。
為了不失禮,絕大多數的人都不敢吃喝得太多,只稍稍墊點兒點心。
忙了一天,基本上也沒法正兒八經吃飯,一直到現在的賜宴。
這么長時間不好好吃東西,正常人都會餓得前心貼后背,李壽居然還“不餓”?!
哄小娘子開心,也不是這種哄法兒啊,你這般膩歪,讓其他的男人怎么活?
尤其是那些年輕的皇子、宗室們,沒少挨身邊妻子的白眼。
有些彪悍的女子,已經將兩根手指捏到了夫君腰間的軟肉上。
李壽才不管周圍小伙伴們齜牙咧嘴、愁眉苦眼的模樣,繼續伺候唐宓用飯。
弄到最后,圣人和皇后都不怎么吃東西了,眼睛時不時的往李壽這邊看。
二皇子、三皇子以及幾位年幼的皇子,也將總將目光投在李壽身上,他們的眼神各異。
有嫉恨,有好奇,還有更多的是羨慕——十八郎連父皇的東西都能搶來吃,可比他們這些親兒子體面多了。
唯有太子,看向李壽夫婦的目光很是柔和。
太子妃也噙著端莊得體的笑容,眼睛中偶爾會流露出些許羨慕。
一場宴飲,因著李壽這對夫妻的存在而變得有些古怪。
被強塞了一肚子狗糧的權貴們,好容易撐到宴會結束,匆匆的便離開了皇宮。
太子像個得體的長兄,照顧著每一個弟弟、妹妹。
李壽這個表弟,也在太子的照顧名單中。
“十八郎,你今天吃了些酒,回去的路上小心些。”
太子笑著叮囑李壽。
李壽一邊跟他寒暄,一邊扭頭去看跟太子妃閑聊的唐宓。
“你放心,待你出京后,我會讓太子妃多照看唐氏的。”太子知道李壽的軟肋,適時的示好。
李壽眼角的余光掃了一下周圍,確定四下里無人,這才故作隨意的說了句,“多謝殿下。我家貓兒喜靜不喜動,到時候還請太子妃多多費心。”
李壽故意加重了“靜”的讀音。
太子眸光一閃,他似乎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