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淺在花家一住就是兩年。
這期間,花三娘進了查子營。
展家的查子營是由高夫人一手創建。而高夫人創建查子營時,天下未定,她也還沒有嫁進展家。
花家祖上便是高夫人麾下第一批女查子,就連“花”這個姓氏,也是高夫人給的。這些人大多都是孤兒,有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有的人知道卻已無家可歸,不想再用原本的姓氏,就如霍柔風給藍英取名字一樣,高夫人就給這些不知姓氏的女孩子們新的姓名。
因此,花家在查子營里地位很高,花三娘進了查子營,也和別人一樣刻苦訓練,查子營里每個月有兩次休沐,無家可歸的便留在營里休整,像花三娘這種世代做查子的,便能回去與家人團聚,當然,營里也是知道像她們這樣的人家,萬萬不會在休沐時讓她們有過失的。
每當花三娘要回來的時候,一大早,小小蘇淺就會在門外等著。和其他查子家里一樣,花家住得離查子營不遠,花三娘總是天一亮回來,每一次,還沒有進家門,就能看到蘇淺那張歡喜的小臉。
花三娘的父母早年戰死,兩個姐姐也已出嫁,花四娘又進了軍營,平時花婆婆和她都在營里,偌大的家里,就只有幾位老仆和蘇淺。
花婆婆雖然嚴肅,可是對蘇淺也多了一絲憐愛,挑了一個讀書識字的老仆照顧蘇淺,那老仆雖然閑下來也能教蘇淺認識幾個字,可是一個老頭一個小孩,畢竟也沒有話說,因此花三娘休沐的日子,對于蘇淺來說就像過節一樣。
花三娘會帶他去爬山,去偷桔子,有時還會帶他去市集上,給他買玩具買好吃的。
有一天,又逢花三娘休沐,她帶著蘇淺去了市集,回來的時候,看到有一輛大車往查子營的方向去了,她一眼就認出趕車的人,也認出那輛大車。
大車是查子營的,趕車的是查子營的老張頭。
查子營里上上下下出門是不坐車的,要么騎馬要么步行,這大車是用來拉米面蔬菜的,大車沒有車廂,就是個平板,平板上面有鐵架子,下雨的時候會蓋上油布。
因此,若是大車上坐著人,也是一眼就能看到的。
讓花三娘吃驚的,并非是老張和他的大車,而是大車后面坐的十來個人。
全是小孩子,七八歲的小孩子,而且還都是男孩子。
查子營里也有小孩,但都是女孩,整個查子營全都是女的。就連像花家這樣的世代做查子的,若是家中有男丁適合做這一行,也是送去斥侯營,而不是查子營。
展家的查子都是女的。
老張拉來的這些小男孩是做什么的?
莫非上面的規矩改了,男的也能進查子營了?
花三娘一低頭,發現被她牽著手的蘇淺也拔著脖子看那駕遠去的馬車。
花三娘心里忽然有了一個念頭,她蹲下身子,問蘇淺:“阿淺想做查子嗎?”
話一出口,花三娘就捂住了嘴,查子營的事是不能對外人說的,雖然這里有一座查子營,但查子營外另有駐軍,百姓們并不知道實情,就以為這里是閩國公的一支軍隊而已。
她正要改口,蘇淺卻小聲說道:“只要和姐姐在一起,阿淺做什么都愿意。”
蘇淺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話意味著什么,但是花三娘心里暖洋洋的,她沒有弟弟,只有一個和自己差不多時辰出生的妹妹,在她心里,早就把蘇淺當成親弟弟了。
“好,那我去和祖母說去。”她牽著蘇淺的小手,就去找花婆婆。
當她把來意說完,花婆婆打量著蘇淺,幽幽地嘆了口氣,她對花三娘道:“你可知道那批孩子是做什么的?”
花三娘搖頭。
花婆婆對蘇淺道:“阿淺,你去外面玩,婆婆有話對姐姐說。”
蘇淺乖巧地答應著,獨自到廊下看小鳥。
稍頃,他又走回來,側著耳朵在門縫里偷聽。
花婆婆的眼睛一直盯著那扇門,忽然,她笑了笑,故意拔高了聲音,對花三娘道:“那些孩子是要送進京城凈身的。”
花三娘雖然比尋常姑娘懂得多,可是此時也只有十二歲,很多事情還是懵懵懂懂,她好奇地問道:“什么是凈身?”
花婆婆道:“凈身就是把男人的命根子用刀割了,一輩子不能娶妻生子,他只能在宮里,一旦他出宮走到人前,會被人嘲笑,就是死了也要被列祖列宗唾罵。”
花三娘嚇得啊了一聲,連忙搖頭:“不行,阿淺是個好孩子,不能凈身,不能凈身。”
花婆婆冷笑:“一個小孩子,三歲就會跟著拐子逃家,五歲就會聽墻角,這種孩子,還是什么好孩子,明天我回營里,就帶上他吧,一起送進京城凈身,他不是不想回家吧,以后也不用再回去了,若是死了,草席一裹,扔到亂葬崗就是。”
不只是在花家,就連在營里,花婆婆也是說一不二的,她說要把蘇淺和那些孩子一起送進京城凈身,那就一定會的。
花三娘臉色蒼白,她恨死自己了,好端端地為何要來找祖母啊,她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凄凄道:“祖母,不關阿淺的事您要罰就罰我吧,要不把我送進京城,砍我的手砍我的腳都行,不要給阿淺凈身啊,他家里本就嫌棄他,他若是凈身了,就更讓人看不起,他們就更不想要他了。”
那時的花三娘并不知道男人的命根子是什么,她想自己可能沒有命根子,那就砍手砍腳吧,都是下刀子,那是一樣的。
花婆婆沒有想到,她的這番話竟然嚇到了自己孫女,正要開口,就見那扇虛掩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了,一個小小的人走了進來。
蘇淺像個小大人一樣,垂著手,一步一步走到花婆婆面前,他先是要扶起跪在地上的花三娘,可是花三娘不肯起來,他便做罷,仰起頭看著花婆婆。
“婆婆,只要別把我送回家,我愿意去京城凈身,你不要砍我姐的手腳,還有,我是好孩子!”
說話的時候,他高昂著小小的頭,理直氣壯。
花婆婆說的對,跟著拐子逃家的是他,偷聽墻角的也是他;可是花婆婆說的也不對,他是好孩子,姐姐說他是好孩子。
一抹精光從花婆婆眼中閃過,她瞇起眼睛,重新打量起面前這個小不點兒。
忽然,她笑了,她對蘇淺道:“婆婆不會讓你進宮的,那樣太可惜了,你沒說錯,你是個好孩子,可也是個絕情的孩子,你才五歲吧,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像你這般絕情,也不會有你這樣的勇氣,好,很好。過幾天婆婆帶你去個地方,你的事到時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