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晚上回到了自己家,將已經睡著的小望之放在床上,蓋上被子之后,韓彥不由地長舒一口氣。
往常小望之跟著舒予睡的時候,他也沒有覺得哄小孩子睡覺是件困難的事情。
然而自從搬到了新家,小望之乍一離開舒予,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里和他同睡,每夜都要鬧上好了一會兒。
看著小望之安恬純稚的睡顏,韓彥深邃的眼底泛出一層溫暖柔和的光澤來,整個人也終于能輕松一會兒。
起身坐到桌前,從懷里摸出京城來信,韓彥對燈仔細地看了起來。
稍顯潦草的字跡,撲面而來的是一股熟悉的氣息,韓彥甚至能夠想象得出來好友莊賢特地用左手書寫回信的情形,嘴角不由地翹起,神情懷念又悵惘。
他和莊賢也算是不打不相識。
兩人一個是吏部尚書的獨孫,一個是大理寺卿的幺子,一樣世代官宦的出身,一樣風流不羈的年紀,一樣好打抱不平、立志要做個懲奸除惡的游俠兒的個性,讓他們在第一次相遇時,就因為狹路相爭而打了一架。
結果自然是兩個人都鼻青臉腫地回了家,被各自的父親又暴打了一頓,押著去給對方道歉。
開始自然是誰都不服氣誰,就干脆私下里約架,勢要比出個高下來。
一來二去的,兩人竟然打出了情義了,約架切磋或是相約行俠仗義,自然更是成了家常便飯。
為免被家里人發覺,兩個人便自行琢磨了一套隱秘的通訊方式,這樣即便是來往的信函被家人發覺了,也看不出他們寫信的本意來。
也幸好這套隱秘的通訊方式,讓他能夠在如今的處境下,寫信向好友莊賢打聽京城如今的情況。
韓彥凝神,認真讀信。
是一篇品茶文記,茶形、茶色、茶香、茶具、茶水的,說得頭頭是道,表面上看起來并沒有什么不妥,然而等韓彥按照自己和莊賢商定的那套隱秘餓通訊方式來解讀時,潛藏在字里行間的真正訊息便一一浮現出來。
莊賢大約是以為他一直云游在外,并不知道長姐已逝的消息,所以不但措辭委婉地告知了此時,而且還特地安慰了他幾句。
除此之外,便是父親“奉旨休假”結束,重新上朝,如常掌管太常寺諸事。
不過在長姐突然逝世,而且明顯是有人故意謀害,但是元嘉帝卻對罪魁禍首趙貴妃偏袒包庇的打擊下,父親如今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并不大好,已有隱退之志。
若不是長兄現在還無法擔負起家族傳承的重任,父親不得不強撐著替長兄和家族籌謀,只怕早在得到長姐焚宮去世的消息之后,他就萎頹不振,辭官退隱了。
而經此一事,趙貴妃在后宮更是只手遮天,就連趙太后都要避其鋒芒,不得不“安心”在慈寧宮中養老。
不過元嘉帝并不蠢,雖然一味縱容趙貴妃在后宮興風作浪的,卻不許她再插手前朝之事,至少,眼下得收斂安分一些。
這些年來,折損在趙貴妃手下的后宮女子也不少,其中也有和長姐一樣身世尊貴的,元嘉帝害怕趙貴妃再這樣張牙舞爪繼續下去的話,惹怒了朝臣,那些宮妃的父兄會趁機聯合起來,向趙貴妃討回公道。
到時候,即便是他貴為一國之君,只怕也難以保下趙貴妃這個紅顏禍水。
韓彥看到最后,雙眼忍不住泛紅,一封書信也被他緊緊攥成了一團。
莊賢問他什么時候、為什么一聲不吭地就來到了北地,說是長姐去世時家人去紫霞觀都沒有尋到他,就連柳真人也不知道他的去處,只說他是下山歷練去了。
又問他什么時候回京城。
回京城啊…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事情,可惜,現在還不到時候。
韓彥想了想,磨墨紙筆,開始給莊賢寫回信。
他并不想將莊賢拖到這件事情中來,至少現在還不到時候,不過,他必須通過莊賢,和父親取得聯系。
如果知道長姐唯一的骨血還留存于世,并且正在苦苦等待機會重返京城以正名歸宗,父親肯定會振作起來的!
眼下不趁著元嘉帝將趙貴妃拘在后宮,無暇追蹤小望之的空當,及時和父親取得聯系,不知道下回還要等到什么時候才有機會。
昏黃的燈光下,韓彥凝眉執筆,緩緩落筆,每一個字都要斟酌再三,免得出了差錯。
漫漫長夜,人不寐的,還有京城韓府。
長女焚宮去世之后,像是瞬間老去了十歲的太常寺卿韓遷,兩鬢斑白如霜,暮氣沉沉,早已不見先前的矍鑠精神、風發意氣。
他面前的桌子上,擺的是一張小像。
畫像上一個梳著雙髻、穿著粉色衣裙的小姑娘,約莫歲的年紀,正緊緊地盯著一只落在盛開的木槿花上的白蝶,嘴角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手里捉著的網兜高高地揚起,正要撲下去。
韓遷伸手撫上小像,渾渾噩噩的眼底露出一絲懷念,很快便又化了漫天的悲哀,將他整個人重重地覆蓋,妄圖摧垮。
這就是他的琬兒啊,他的第一個孩子,他因她的到來而嘗到初為人父的欣喜與無措,看著她從皺巴巴的一團,漸漸地長成一個蹣跚學步的小丫頭,眨眼間又成了一個明媚聰明的少女…
記得送琬兒入宮的那天,他人前歡笑,人后就自己躲到書房里哭了一整晚。
這是天家的旨意,他為人臣子,沒有辦法抗命不遵,只能祈禱琬兒在深深后宮中,能夠平安順遂地終此一生。
可是誰曾想得到,那元嘉帝的后宮,除了她趙貞兒以外,別人都不過是進去送命的啊…
九月夜風涼涼,韓夫人孟氏在房中久等不見丈夫歸來,知曉丈夫肯定又一個人悄悄地躲到外院書房里懷念不幸早逝的長女去了,眼淚不由地落了下來。
她默默哭了一會兒,揚聲喚丫鬟打水進來梳洗更衣,又吩咐廚下準備些清熱去火化郁滋補的湯水,一會兒送去外院書房去。
女兒已經不再了,任是她哭瞎了眼睛,也再喚不回來了,可是一家人的日子,總還要繼續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