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張獵戶是直接睡了過去。
飯后,舒予一邊收拾碗碟,一邊朝東間探頭,問韓彥:“韓大哥,我爹中午喝了多少酒?怎么睡到這會兒還不醒?”
眉宇之間頗為擔心。
韓彥往東間里瞅了一眼,安慰她道:“也就半斤酒的樣子。我看著,這遠不是張大叔的量呢!”
舒予點點頭,放心了。
獾子寨成年男子的酒量沒有一個低于一斤白的,自家老爹更是酒中好手,半斤酒對他來說確實算不上多。
舒予收拾好了碗碟,自去灶房洗刷。
不多時,小望之睡醒了,換過尿布,就開始嗷嗷嗷地喊餓。
舒予便從一直煨在爐子上的陶罐里,倒出一層浮在上頭的米油,又將蛋黃搗碎了攪拌均勻,晾溫后,將小望之抱在懷里,拿小木勺往他嘴里喂。
小望之大約是睡得太久,餓極了,嫌舒予一勺一勺地喂得太慢,便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往前極力探身,迫不及待地伸著小手去扒舒予手里的碗。
一時夠不到,還急得“嗷嗷嗷”亂扭,差點就打翻了舒予手里的碗。
韓彥趕忙上前接過小望之,抱緊在懷,關切地問舒予:“沒燙著你吧?”
“沒有!”舒予一面拿帕子擦衣襟、手上的飯漬,一面笑應道,“小孩子入口的東西又能有多燙?”
不過是你來我往一句話的工夫,小望之就急得耐不住了,扭著身子伸著雙手指望舒予懷里探,還一個勁兒地撒嬌喊“娘”,對于緊抱著他不放韓彥很是嫌棄不滿。
韓彥被小望之這幾聲“娘”喊得有些臉熱,連忙低聲道歉:“小孩子胡言亂語,舒予妹子可千萬別忘心里去。”
昨兒晚上喊了人家姑娘一句“娘”,竟然還喊上癮了,對他這個相依為命的小舅父倒是還嫌棄起來了…
韓彥又是歉意,又是泛酸的,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個什么滋味兒。
舒予倒是沒想那么多,抬頭爽然笑道:“這有什么!小孩子有奶便是娘,我…”
話還未說完,自己倒是先頓住了,嘿嘿笑了兩聲,起身去接小望之:“我來抱他吧。他這是餓得很了,才著急吃飯呢!”
雖然這不過是一句平常的俚語,但是她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當著外男的面,如此大喇喇地說起,總歸是不太好。
韓彥也尷尬地別開了臉,但是轉念一想人家姑娘都落落大方、坦然爽利的了,他一個大男人又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倒顯得他忸怩作態。
這么一想,心里果然輕松許多。
韓彥干脆在舒予旁邊坐下,幫她一起照顧小望之吃晚飯。
小望之不知道大人們的心思,滿心滿眼里只有舒予手里的蛋黃粥飯,只想著抱著碗直接往小肚子里灌,哪怕是吃得滿嘴滿臉的都是,猶自急切地伸手扒碗,嗷嗷待哺。
瞧得舒予和韓彥都指著他笑了起來。
朔日無月,漫天星子璀璨,山野間一片寧謐溫靜。
獾子山地處大周東北疆界,冬天很長,又正是野獸休眠的時節,寨子里的人無事可做,便都趁著新春佳節往來拜訪,一來增進感情,二來打發閑寂無聊的冬日。
張李氏和舒予母女因為要照顧小望之,還要接待來訪的四鄰,這個新年便沒怎么出去過,走親訪友的任務就都落到了張獵戶和韓彥的身上。
幾番走動下來,獾子寨其他人不免私下里羨慕地對張獵戶抱怨:“我瞧那韓先生,不像是暫時借住你家的,倒是你們一家人似的,一家都不落地跟著你去拜年…”
皇帝還三宮六院的雨露均沾呢,張獵戶卻生生把韓彥當成了自家的子侄,不肯讓他們也沾沾京城來的書香氣。
聽說韓彥最近在教張家大妞讀書認字呢,說是三字經已經教了一小半了!
可真是了不得!
整個獾子寨,除了白起那小子走好運到秀水河子鎮上做了學徒,又碰上了肯欣賞他栽培他的闊氣東家,讓他跟著賬房先生識文斷字的,還有誰認識三字經長什么樣兒?
不過是會順口說一句“人之初,性本善”罷了。
可惜張獵戶性子憨直,只聽懂了眾人的艷羨,愣是沒聽出那酸味兒里的暗示來,白瞎了他們斟字酌句的一番暗指。
“那可不是!”張獵戶洋洋得意,豎起大拇指夸贊韓彥,“要說咱們獾子寨落成這么多年,幫助過的旅人多了去了,我家也沒少招待過過往求助的路人,可是還真沒有一個像賢侄這樣的學問大又禮數周全的!
“合該是我們家祖墳冒青煙兒,讓我有了這一遭奇遇!等清明時,我得到墳頭多燒幾張紙錢,多澆幾碗酒,感謝列祖列宗的保佑才行!”
那架勢,恨不能清明立刻到來,好讓他燒香祭拜禱告似的。
眾人對張獵戶的憨直無語,又不好說得太白,只得悻悻地熄了這個念頭。
心想,張獵戶就是心里再美,也不過是個把月的事情。
等到二月里東風一吹,天氣暖和起來,韓彥這樣京城里來的大先生,難道還會繼續在獾子寨這樣的窮鄉僻壤住下去嗎?
到時候,倒要看看張獵戶還有什么好跟他們顯擺的了!
然而事與愿違。
元宵節,大家圍爐吃湯圓慶團圓的時候,韓彥突然和張家三口說,他準備在獾子寨筑舍定居了。
張獵戶當時正將一只湯圓吞進嘴里,正待下咽,突然間聽到韓彥這個決定,驚得嘴巴一張,湯圓順勢往里一滾,差點就卡在了喉嚨里。
“咳咳咳…”
張獵戶低頭捶胸一陣猛咳,總算是將滑膩又黏軟的湯圓給咽下了肚,眼中都憋出了一層淚。
小望之不明所以,見張獵戶一番手舞足蹈咳咳咳地咳,只覺得新奇極了,沖他揮舞著小手咯咯直笑。
韓彥瞪了小望之一眼,又歉疚地將張獵戶的茶碗遞給他順喉嚨,一臉關切地歉疚道:“張大叔你沒事兒吧?都怪我不會挑時候,差點卡到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