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里傳來的動靜一波又一波,此刻尚且如此,可見今日早朝之熱鬧。
昨日御書房的種種今日再掩蓋不住,對朱常哲和康安伯的諸多不利,對于程紫玉和程家的指控,已全面爆發開來。
今日早朝各方勢力各為其主,到最后吵得不可開交。
消息報:江南那里有人暗中推波助瀾,刻意夸大洪澤之事,疫情再次大規模爆發,多家善堂都被找出了陳腐壞糧,就連賑災糧也出現了問題。百姓鬧得很大,尤其是洪澤地區的百姓,更是全都擠到了衙門跟前討要說法。
聽幾位大人的意思,早朝最后還是皇帝收到了什么加急送來的消息,隨后被強行結束,推到了明日再議。
此刻皇帝正是召集了一眾得力大臣就剛收到的第一手消息先行討論。
關于朱常安的這個議題剛過,焦點便轉到了康安伯那里。
康安伯依舊與倭寇群糾纏在東海。
他應該尚不知皇帝召回哲王之事,所以尚且毫無應對,依舊與倭寇僵持在了那處海峽。
朝中還是有很多人對康安伯以逸待勞的打法表示質疑,再次斷定他就是故意拖延既求軍功也為軍餉,更為營造東海緊張局勢以期來年兵力軍餉不被縮減…
皇帝也是迫于壓力,下了一道詔書,命康安伯抓緊時間,務必速戰速決。
有幾份奏折被送進了御書房。
是江南來的。
有大人讀來,說是前兩天江南地區再次迎來一場暴雨。
這場雨不過只下了一夜,卻造成了多人傷亡。
有人死于山泥傾瀉,這還屬天災,可以理解。但竟然還有人是避雨摔死,走路栽河里淹死,田里收工腳滑猝死…怎么看都邪門!
更夸張的是,也不知怎么,洪澤湖一夜暴雨后,浮起了多具尸體。
原本碧波蕩漾的湖上粗粗一看足有十多具浮尸。
漁民們炸了鍋,一時間洪澤湖里無船敢入。有說是水怪吃人,有說是天神發怒,頓時惶恐遍地。
尸首被官府全都打撈上岸,總計十六人。
查對身份卻發現這些人皆是曾參與過大壩修建工作的外地工人。工頭到場后拿出記錄,表示這些人都領了工錢回老家了,不應該還在洪澤。
可很快,當死者家人前來認尸時,一個個都鬧了起來。
家人們異口同聲表示,死者的確是他們的至親,但一直沒有回家。他們也一直都在等兒孫回家。本聽說大壩修完,猜想孩子多半是路上耽擱了,這兩天就可以到家,卻是不想,原來是發生了意外…
在場這些百姓并不是來自同一地區,可言辭卻出奇一致,而他們的傷痛哭嚎也都發自肺腑,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作假或是撒謊。
可工頭確認,說工期結束后,他們便理當回家了,沒可能還駐留洪澤的。
仵作到了,很快便確認,這些尸體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且從尸體狀況來看,泡水時間應該不短。若是早先就被人沉入湖底,理應前幾天就該浮于水面,沒理由到今日才一道浮尸…
這話一出,怪力亂神說更多了。聽著都只覺得后背發涼。
洪澤地區民眾最近因著早先大壩缺口,所以對大湖尤其關注,且洪澤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漁業來源,這事注定遮掩不了,一下鬧開了。
那十幾家一起要求官府給個說法。
只因有人暗搓搓給了他們暗示:
大壩的修建本就問題重重,早就有偷工減料,草菅人命的說法。很有可能是大壩修建過程中或因材料缺漏,或因趕工不及,或是偷工省步驟,流程和操作不合規矩而出了人命,是官府怕擔責,又怕要撫恤,便搞了“失蹤”,實際是將死人全都沉入了湖底…
這說法越來越確實,說誰家漁民親戚在哪天晚上就瞧見有官兵拿了草繩綁了什么重物,給扔到到洪澤湖里。此刻想來,被扔下河的大概就是這些尸體。應該是時間一長,草繩或腐或被魚蟹咬食,所以尸體沒了束縛。在暴風驟雨后,湖底淤泥松動,尸體也就漂浮起來了…
這些謠言煞有其事,不但那十幾死者的家人都信了,就連大部分的洪澤百姓也深信不疑。
且謠言斷定,說這些尸體還只是運氣好能浮出水的。若官府有膽量,便將所有參與大壩修建的工人名單公布出來比對,他們相信,還有更多遇害者尸首被沉在了湖底…
令人驚訝的是,還真就有百姓拖家帶口一道來討要說法了,都說是家里的誰誰,是在大壩修建中做的什么什么,按理前幾天就應該到家,可到今日還不見人影…
如此一來,不但是洪澤,整個淮河流域都炸了。
深信之人已越來越多。
因為這些百姓并沒撒謊。
確實,不少該收工回家的都消失了。家里人,鄰居,村上人,鎮上人幾乎都能作證…正由于當日被挑中修壩覺得多有光榮,所以他們家周圍幾里鄉親父老幾乎是人盡皆知…
如此一來,先不說大壩何等偷工減料,上次缺口造成了多少損失,單就人命便已背負了幾十條。這還得了?
于是乎,民憤一再被激化,淮河流域幾大衙門這兩天被擠了個水泄不通。
又有奏折來報,加上哲王,程家,倭寇,病疫,災情,善堂等多番變故后,江南人心已是大幅不穩。天災人禍,帶來了大量埋怨,朝廷威信全無,百姓對朝廷和皇室的不滿幾乎已經達到了幾十年來的最糟地步…
“當地官府都干什么去了,沒去查嗎?”皇帝大怒。
“查了,第一時間便在徹查了。官府覺得這次事和上次大壩缺口一樣,應該是被人暗算了。可洪澤水域遼闊,漁船又不少,哪條船若真要晚上冒雨拋尸湖中根本沒有難度。
當地官府懷疑,幕后人早就殺了這些人并泡在了水中,只等時機將這些尸體扔出。而那些失蹤之人應該也是被幕后人給抓走了。為的,便是營造當地官府殘暴,兇狠,不顧功績利潤不計人命的形象…”
御書房里一靜。
到了此刻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當地衙門是真和哲王沆瀣一氣,在大壩修建中做了許多不堪之舉,此刻開始了推脫。
還有一種就可怕了。誰的膽子這么大,這么手段這么狠,誰與朝廷的仇恨這么大?
很多昨日還覺得哲王不可信的朝臣這會兒開始動搖了。怎么看,一切都不簡單。
皇帝按著太陽穴。
拿人命說事,這樣的手段,他熟悉。這樣憎恨朝廷的,此刻他腦中第一位便是自己的長子。
“若真是有幕后人的手段,那朕問你們,對方藏尸十幾日才暴尸,是不是意味時機已到?那人下一步要做什么?”
御書房更靜了,幾乎針落可聞。
所有人都想到,這個時候康安伯被最大程度牽制在東海,而倭寇的來勢使得江浙的很大一部分兵力已被補充輸送到了康安伯手上。
再有兩江衙門上下被停職徹查,似乎整個江南…有點空啊!
不管是從吏治,還是在兵力上,都顯空洞了。再加糟糕名聲,怨聲載道,這個時候豈不是最容易被人趁虛而入?
若真有人有異心,此刻豈不正是他們求的?豈不正是最好的機會?
尤其京城距離江南足有兩千里,真要有什么,一來一回,沒法快速應變啊。
這一點,皇帝想到了,程紫玉和眾大臣也想到了。
皇帝正與眾臣商定,看是如何進行江南地區的穩固。是派兵還是先安民?若要派兵,康安伯那里的人肯定是不能抽調,西南還在打,中部兵力不能動,真要增兵,最好只能北兵南調了…
這邊還沒商量好,卻是又有一奏。
離奇一出。
又是洪澤湖。又是一樁邪門事!
先前哲王奏請,皇帝親題,工部負責,一個多月前剛剛立于大壩邊的那歌功頌德的巨型石碑竟然離奇從中間裂開了。
那深深的裂口在皇帝的落款和章鑒紅印處尤其嚴重,幾乎是讓落款四分五裂,看之不清。
壞兆頭!
有人開始傳播這是現皇帝德不配位的表現,是老天對洪澤大壩這一言過其實,不堪一擊,虛夸造假的“千古功績”看不過眼而震怒,還有說往年的風調雨順在今年變成了災禍連天,分明就是來自龍王的憤怒,就連滿天神靈都對現皇帝和現朝廷不滿。
更有人議論,現皇帝驕奢淫逸,貪圖享受,一邊好高騖遠只求功績,一邊卻不管百姓死活,盤剝商人,效仿煬帝一擲千金進行南巡。對內殘殺子嗣,對外強力鎮壓,朝廷腐蔽,吏治混亂…
似是為了印證這些說辭,很快有人發現那石碑還沁出了紅色,就像血,才一夜的功夫,石碑就被染紅,瘆人無比。
有人說,老天看不下去,賜下一抹紅色遮掩石碑題字。有人說,是死在大壩下的冤魂不甘,這是用紅色來伸冤了。
還有人說,這分明是大周氣數已盡,只能用鮮血洗滌浸染罪過…
再聯想到前兩日那場雨帶來的許多莫名沒道理的傷亡,沒法不讓人往神怪天意方向走…
人心惶惶下,求神拜佛之輩也多了。
某些大師說了些似是而非的話被有心人套用了,短時間內就擴散開來。
用順應天命開始來暗示改朝換代…
這份奏折幾乎叫皇帝氣暈過去。
他努力了一輩子,他的千古功績,最終竟然被人編排成這般?
“誰愿意帶朕手諭去一趟江南?”皇帝按著腦門問。
頭疼得很!
不過,這口氣還沒歇下,一切還沒商定好,又有八百里加急到了。
手捧茶碗的程紫玉頓時手抖不已,因為她認出了,來送信的兵士身上的甲胄是李純軍中的標識。
她不會看錯。
西南來的。
她頓時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
她已經有半個多月沒得到李純的消息了。
西南來報,大軍進山月余,打了幾場漂亮仗,可在一次追擊行動中,李將軍帶領的先鋒隊失蹤了。
一番探查才知,是對方設了埋伏。
他們剛得到線報,李將軍帶了三千人被圍堵在一座山頂。
那山瘴氣很重,即便外族不采取任何手段,也無人能在山上存活超過一個月。若線報無誤,李將軍已經被困超過半月。也是由于瘴毒,連信鴿也無法飛出,這才叫他們始終沒能得到消息。
周軍進行了打探,發現外族軍的確出動了近兩萬人手,將線報里所指的那座山給圍了個嚴嚴實實。
他們甚至笑稱,李純和他的人若再不乖乖投降,他們便直接放火燒山了。這個季節,山要真燒起來,那就鳥獸無存了…
周軍副將帶了兩萬人正面壓上,總算探清了虛實——線報無誤!
山上確實李將軍和他的人。李將軍也放出了信號彈求救——那信號彈作假不得,是李將軍隨身攜帶最重要信物。
周軍組織了突擊死士隊上山,代價不小,可回來的兄弟九死一生,壓根就沒能突上山去,表示外族在山下設了許多蛇陣,毒林,加之迷霧重重,對方設伏無數,壓根沒法上山。
他們倒是找到了不少被圍兄弟往山上撤離時,為了減輕負擔扔掉的一些無用裝備,比如馬鞍之類,更確認兄弟們此刻處境堪憂。
此刻,西南大軍已沒有選擇。只能盡可能給守在山下的敵軍施壓,卻又擔心將對方逼得太緊后,對方會直接一把火放下去…
可他們若再這么等下去,又恐李將軍他們不但會支持不住,還容易在虛弱之時遭了對方突擊,屆時幾千將士很難有還手之力。李將軍和他的人極有可能被俘。對方會拿了李將軍來談條件。
所以,此刻西南大軍犯了愁,進也不是,退也不對…副將來報,唯一可稍安心點便是,李將軍隨軍帶有軍醫,也配有大量解毒藥,應該能勉強在山上撐過兩個月。
李純對西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時間,整個御書房都靜了下來。
皇帝聲聲咳起,聲音里滿是不可置信的蒼涼。而程紫玉也是心頭一慌,雙腿綿軟幾乎抬不起來。
瞬間,她的頭疼得厲害。
前世的此刻,李純已經在準備凱旋而歸了。沒有這事!
絕對沒有!
她不知是哪里出了錯。
可顯然,這是整個一出大配合。
是朱常玨吧?他一定是在消失的這段時間對西南局勢做過什么引導或是搗亂了。
程紫玉只恐,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出對李純的甕中捉鱉…
皇帝也暫時放下了對江南的處理,先一步手書了一信給西南軍副將,讓其盡量拖延,試著去與南蠻談判,再試著找一找,看可有其他突破點。
他又點了朝中一位得用的猛將速速前來御書房。誰都能聽出,皇帝聲音里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