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紫玉最為難的時候,又收到了荊溪來信,她的那個親爹主動接管下了程家,并表示程家如此困難之際,舍我其誰?
這個消息,讓程紫玉坐那足足一個時辰沒動彈一下。
這個渣爹,讓她不知是該信他痛改前非了,還是篤定他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雖然說,程睿最近一年都很消停,每日都在工坊干活,只偶爾出門與老友喝個茶。
雖然說,連工坊管事都表示大老爺的技藝不但恢復了當年從商前的水準,還比當年更精進了不少。
雖然說,程睿所謂的“接管”,只是對工坊的出貨和統籌,并不包含外務…
可程紫玉還是不放心。
不僅僅是對這個爹的人品,更是怕他會被外人利用。
可她還有其他選擇嗎?
在程紫玉尤其為難的這個時候,何思敬站出來了。
“紫玉,我去吧。程家培養了我,這個時候我去最合適。”何思敬主動開口。“外務上你應該能對我放心,工坊有大師傅們。我雖姓何,但到底是大姑爺,再有娘護著,應該沒問題的。”
程紫玉張了張口,其實她擔心的,哪里是工坊和買賣呢?
“別急,我明天就走,你給我配兩匹好馬,我騎馬走,可以快些。”
“明…明天?”程紅玉聲若蚊蠅。“這么快。”
程紫玉聽到了,見紅玉眉頭打結,揪著帕子,偷偷看著何思敬,她便忍不住沖何思敬到:
“但你要知道,這一路可能不太平。最近流民,劫匪,災民都不少,還有些地方出現了疫情,加上天氣狀況,暴雨,山洪,山體坍塌…”
“我…我也回去!”紅玉倏地起身。“我也要回荊溪。我也會騎馬,我騎得可好了,我要騎馬回荊溪。”
突然的堅決后,她又吞吞吐吐沒底氣地補充到:
“我不放心娘,荊溪沒人可用,我去打打下手也行。”
何思敬卻沖著紅玉笑:“最近不太平,路上不安全,你乖乖等在京城。等這陣子過去了我就回來。你放心,你二哥很快要入京趕考了。到時候我與他一起回來。娘也會入京的。”
“不,我不,我…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何思敬視線灼灼,程紅玉面色微紅。“我先前就說要回京的。我必須回去。”
“那你告訴我,是單純想要回去,還是為了和我一起回去?”他上前拉了紅玉手。“必須說清楚了。”
紅玉再想甩手,便再甩不開了。
程紫玉笑了起來。
總算,和好有望了。
紅玉那家伙,最近跟文蘭學壞了,分明想和好,可就是有梯子不下。這會兒一著急,那點心意全都轉化成了慌張…
程紫玉從沒想過讓他們回去。
因為在他們之前,入畫就已經主動請纓要回去幫她主持大局。
無疑,入畫是最好的人選。
程紫玉那點前世今生入畫早就知道了。
她知道程家兩輩子遭受的明里暗里的種種,知道程家稍有不慎將落入的下場。她既知道朱常安的算計,也知曉朱常玨包括私鹽等的謀算。更清楚程紫玉和那些歹人的所有交鋒。
所以只有入畫去,才能最大程度避開明里暗里的種種,才能最大程度保全程家,才能最大程度幫上程紫玉。
此為一。
入畫比何思敬合適。她既對程家和工坊的上下了如指掌,也因著多年跟隨自己對買賣事宜和工藝流程甚至整個荊溪的陶業都很熟悉。三叔不在,她可以取代溫柔姐的作用,幫著暫時撐起程家沒問題。這是二。
第三點,溫柔姐和三叔身邊發生的種種讓程紫玉覺得程家可能混進了內鬼,或者是有人在搗鬼。入畫在府中多年,上下都熟悉,若要抓鬼,不管是內鬼外鬼,她來觀察和動手最合適,也更方便。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入畫是程紫玉最信任的人。
一定意義上,入畫比紅玉何思敬甚至三叔還要可靠。
程紫玉還有些很重要的謀劃,最后的退路和以防萬一的籌謀,必須讓最信任的人去做。入畫知她懂她,應對上也很符合她的風格,這是最好的選擇!
此外,程紫玉也怕紅玉和何思敬再被人盯上,不管如何,入畫南下的風險要比紅玉他們小多了。
只不過…
“入畫,我…對不住你。”程紫玉抱緊了她。
愧疚。
無比愧疚。
前世的恩還沒報上呢!
今生便再次欠上了。
何思敬尚不知程家暗地里在面對的究竟有多少魑魅魍魎,多少齷齪惡心手段,但入畫怎會不知?
從入畫陪自己西行就該知道程家一直在困境和絕境里滾打了。一次次的危機,都是稍有不慎便將丟了小命的。
她更是知曉她前世最后的下場,可她還是如前世一般毫無顧慮。
程紫玉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有感恩。
她以為今生一步步走得很好,可到頭來…還是被人步步緊逼,還是要靠入畫南下,還是走到了如此境地。
入畫回話卻沒有一絲遲疑。
“拿表少爺的話,程家養了我。所以程家就是我家,我的家,我自然要護,我的家人,我當然要保。所以小姐沒必要這般感慨。”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程紫玉拉著入畫,給她滿上了一杯酒。“兩世的恩情,只要我能報,你要你開口。入畫,我敬你,謝你!這份恩,這世必須還!所以,不管如何,你都要給我好好的!等將來,我們一起幸福安康!”
程紫玉當晚拉了入畫一道睡的,兩人說了許多悄悄話,不僅僅是回憶和憧憬,更有許多籌謀。
程紫玉分別給何氏,何老夫人,兄長,和程府的各管事賬房都寫了信,又將手上用作身份證明的一部分私鑒都交到了入畫手上。
“從你到荊溪開始,整個程家便交到你手上了。誰不聽話,直接走人。包括我爹,他若壓你,若動你,若逼迫你,你都不用跟他廢話,也不用請示誰,直接給他拿下關起來。他若反抗,你便動手,不用顧忌,只管抬了我的名頭,萬事我來擔。
還有,紫羿軒的銀子你可以隨意動用,不用通過誰的同意。買賣上暫時可以不再接活,先等這陣子過了再說。
人手我給你留足了,若有變故,你全權處理。若有狀況,別想著先通知我,遠水解不了近渴,實在你應付不了的,你就拿了令牌找哲王。”
程紫玉還又準備了大量藥物和寫好的拜帖。
“幫我照看溫柔姐,這是我打聽到的治療咳疾的名醫,到時候拿拜帖去試著請請看。三叔那里,你幫著開解一下。”
入畫離開了。
程紫玉派了十幾個人護送。
而入畫知道,為了不讓他們一行人太顯眼,所以還有近十個高手隱在了暗處。
入畫不知道的,是程紫玉為了不讓她有太多負擔,并沒告訴她,事實在距離她不遠的前后,還安排了喬裝打扮的一批人在護送著她。
護著她南下的,總計足有百人。
不僅僅是入畫擔負著荊溪程家的今日和明日,還因為她就是入畫。
是程紫玉在乎的,且必須要保護的人!
事實證明,程紫玉的擔憂并不是杞人憂天。
幕后那雙手已經不打算遮著掩著,而是直接露出了爪牙。
入畫一行人在路上果然遇到了刺殺。
程紫玉的謹慎讓他們沒能成功。
對方怎么也沒想到,一個小小的丫鬟而已,周圍的守衛竟然這般嚴密。
刺殺未成。
殺手占了地形優勢逃脫了大部,剩下的兩個活口明顯怕被逼問,搶先自盡。
這次行動讓程紫玉更是意識到幕后人毫不遮掩沖著程家,沖著她出手的意圖。她幾乎就從心底認定了,罪魁禍首就是朱常玨。
只不過,死士?
用得著嗎?
這些死士何至于用在這樣的地方?
太小題大做,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程紫玉難免再生不安。
她很清楚朱常玨的為人和手段。
朱常玨下定決心做的,絕對沒有賠本的買賣。所以,他要么還有后續,要么有深一步的圖謀。
他對入畫動手,除了報復自己,肯定是怕入畫壞了他事。
這也再次印證了入畫前往的必要。
程紫玉提心吊膽,只求入畫定要平安到達。
當消息傳來,入畫已經到達了荊溪并入了程府后,程紫玉終得喘息。
入畫強勢掌權,何氏全力相幫,程家暫時未見亂子。
而跟著她去的這幫人,除了回來報信的兩個暗衛,其他人都留在了荊溪。這些人的任務就是守著程家,進入程家,巡視程家,保護程家上上下下,程紫玉決不允許程家再有任何一人出事了。
如此,包括工坊在內的程家,加上這一年多來擴招的護衛已有百余人。再加李純先前給配的私衛,最近陸陸續續前往荊溪并留下的高手,以及這次入畫帶到荊溪的李純私衛和朱常哲執意留給程家的三十人康安伯衛兵,荊溪程家的總護衛人數已經達到了三百多人。
程紫玉相信,就這個人數和戰斗力,不管誰真要動手,也都要掂量掂量。而且工坊的工人匠人和學徒,加起來也有一兩千人,若是扛上武器,多多少少也算是一份戰斗力…
至少,如此的程家,唬人是足夠的!若真是朱常玨對程家有所圖,那么他短時間內面對如此防衛應該還動不了手。
可程紫玉偏又知道,暗中人一步步越發肆無忌憚,距離對方全面動手應該已經不遠了。
程紫玉只希望李純那邊趕緊完事,她相信只要度過了這個危難時期,一切就能豁然開朗了。
而變數也終于開始出現了。
疫情雖被控制,可關于朱常哲各種不好的傳言已經開始多了起來。
莫名其妙的,有說朱常哲勾結洪澤當地衙門,在大壩的修建過程中有貪餉行為。
說他之所以能將如此巨大工程進行那么快,并不是什么能力出眾,而是因為他不老實,說他并未按著原工程流程將整條大壩都用千斤石塊進行加高加固,而是只大壩外圍用了石料,事實內里均是填注的泥沙,以此不但加快了進度還節省了成本。
說整個洪澤大壩說穿了只是個唬人的,如紙老虎般的虛假工程。
說朱常哲不但勾結官府巡撫貪下了三分之一的工事款,還盤剝了大量石工搬運工和工程組上上下下銀錢,更由于貪功冒進所以將工程期一再縮短,視人命于不顧,因而鬧出了不少人命,并勾結當地官府生生給壓下了。
造謠全靠一張嘴。
這種毫無實據,明顯胡說八道的謠言出現時,朱常哲雖有耳聞,卻并未過于放在心上,而是選擇將重心放在了大壩最后的封頂和賑災工作上。
天公是真不作美,這已入秋,竟依舊還給時不時來上兩場雨,倒顯得老天刻意刁難一般。
朱常哲的忙碌中,又是一波謠言到了。
說之所以疫情在最開始沒能得到有效控制,是因為朱常哲有意無意的拖延。
傳言繪聲繪色而來:
說當日京城派來,以御醫為首的那批醫療組遭遇的山泥傾瀉事實是朱常哲策劃。這才能解釋為何江南偶有發生的這種天災人禍,怎么就趕巧不巧,讓御醫組給遇上了。
而朱常哲的目的便是為了組建自己的醫療組,以此方便他假公濟私貪墨銀兩。
又說,朱常哲采購的藥材都是有問題的。
說他的人一直在暗中收購許多假藥和過期受潮變質之藥以此降低成本,又勾結醫療組虛報價錢,一邊從朝廷下發的賑災防疫銀中搜刮,一邊還刻意將整個醫治進度牢牢控制以最大程度獲益。
話里話外直指朱常哲是故意在拖延,故意任由疫情嚴重到一定程度,如此,他才既可以掙到銀子,還可以賺到軍功。說他不但是個野心家,還是個陰謀家!
只不過,這些謠言并未造成多大的影響,不管朝廷又或是民間,都很快便似乎被風吹了個無影無蹤…
另一邊,康安伯與倭寇終于正面對抗上了。
倭寇船隊突然進犯,大周船隊早有準備。
大周水軍在兩座海島邊借地形之利埋伏,打贏了小小一仗。殲敵數百,奪回了五條漁船和一條中型商船。
倭人倉皇撤退,周軍猛追,在海上展開了追逐。倭人在海上逃竄了足足幾十里,而康安伯先前布置下的水軍早就等在了倭人前方,前后周軍對倭人展開了合圍。
倭人退守時占據了一處易守難攻的海峽。
兩伙人便如此形成了對峙之勢。
而對康安伯來說,他們要做的就是等。
倭人被困海峽內部,等同于斷了物資。與其冒風險強攻,不如就堵住了海峽首尾,不費一兵一卒等到坐吃山空的倭人自動投降…
西北也打上了。
在朱常安身體稍微恢復后,白恒命副將帶著大部隊留在西北,親自帶著五千人護送朱常安回京了。
走了三百里,眼看還有不到百里就出荒漠,白恒一行人卻遇上了埋伏。
北蠻早就打聽到了安王將回京,自然不能放過如此好機會。
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活捉安王。
除了要報仇更是要換取利益。
眼看已是秋日,只要拿下安王,那么別說這個冬天,就是接下來三五年的物資都不用發愁了。說不定還能抓了安王換得來年一大片肥沃草場。
他們的信心不是因安王值錢,而是他們知道大周作為泱泱大國,死要面子,大周皇帝更自詡天子,自然不允許自己骨血淪為俘虜,成為他在位期間的一個污點。
所以哪怕只為天子顏面和大周顏面,大周也定不惜代價來換取這個皇子。因而北蠻各部都蠢蠢欲動,同有幾分不計代價的意思。
只是白恒沒想到,朱常安在距京八百里地的這場為時一個月的休養,竟然已叫這些原本摩擦不斷的蠻族各部短暫結成了同盟,如若一堵城墻一般攔在了他們回京的去路上…
可恨,此處距離京城已只有五百里地了。白恒有些惱,心下忍不住對皇帝生出些怨氣,
一來,眼看京城在望,可偏生過不去,且敵我人數差了十倍!稍有不慎,他的人都得搭進去,怎么看都窩火。
二來,他原本的計劃極好,若不是皇帝一意孤行,何至于給了北蠻機會,反而利用朱常安滯留半路的機會,使得原本一盤散沙的各部暫時擰成一股繩?
如此一來,御敵難度簡直成多倍增長,給他平添了大量麻煩。
三來,眼下的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皇帝下了口諭,只要朱常安醒來就得回京,可前路都是蠻兵,想要突圍出去,很難。雖不至于全軍覆沒,可他的打退敵軍和護送安王這兩個任務,極有可能一個都完成不了。
白恒不敢冒進,只能拖延。
眼下的他能做什么?
也只有調動他留在幾百里外的大軍前來支援。這是唯一的法子。等他大軍一到,他也就有底氣對抗北蠻大軍了。
于是,白恒很努力開始了他與蠻軍的各種虛以委蛇求談判,講條件,真真假假借著大漠地形的突圍、追擊、藏匿…
京中,李純離開三個月了。
這秋高氣爽時,程紫玉的心頭卻始終有火在燒,叫她總覺不安。
她已不在工坊待著了。
工坊在城南,太過蔽塞,很多消息她都沒法第一時間拿到。因此這段時間她又待回了將軍府,每日整合著各種消息。
這幾天,她漸漸覺得,或許朱常安在暗地里的所為比她想象的更多。
今年這個年份的確不好,前世就是這般。災情不斷,禍事連連,這也是她去年執意修了一個又一個善堂的原因之一。
可今生比前世,似乎又糟糕了許多。尤其是江南接連不斷的禍事,讓程紫玉覺得,這是有人在利用那點先機而鬧事,那么,是朱常安先前就在各處就有布局?還是說他真的和朱常玨有合作?
可朱常玨到此刻還不見人,意義呢?
李純那里,十天前來過一封信,說一切順利。
既然順利,那么再有個把月,就該回來了。
她不明白。
她本以為鬧事的家伙在李純離開之際要對自己做什么,可留給他們的時間越來越少,自己身邊雖小禍連連,卻始終未見那種鋒芒畢露的招數。
是自己多想了?還是他們的大計還未出手?他們還在憋一個大招?
而這幾日,不知是否錯覺,程紫玉覺得她拿到手的消息少了些。尤其是江南方面…
心里有事,她前一陣給養出來的那點肉又給瘦沒了。
圖紙畫不好,器皿也做不好。
每日連飯都不想吃。
這不,今日她還是在柳兒她們的一頓勸下,才勉為其難吃了些。
可她竟然破天荒被根小小的雞骨頭給卡住了喉,上不上,下不下,咳不出,吞不下,折騰下雞骨還給卡傷了喉,叫她給咳出了血來。
好一頓的忙亂,既是飯又是醋,總算勉勉強強將雞骨吞下,她心頭更不安了。
其實不安的不止她一個,柳兒她們也是。
她和夏薇都覺得,將軍府周圍的氣息不太對。夏薇不安下,便帶人出去巡視了。
柳兒想開口打破冷凝,可也覺得興致缺缺。
“要不,主子去找文蘭公主散散心?”
“不想去。”程紫玉躺去了床上。
正是郁悶的當口,夏薇匆匆跑來。
“主子,表少爺被帶進宮了。”
“什么?”程紫玉猛地坐起。
“說是有批貨出了問題。”
“更衣,快。知道是哪批貨,是什么問題嗎?”
心臟緊縮,一陣亂跳。
“尚不知。是剛發生的事,好像是哪位大人入宮去皇上跟前哭訴,狠狠告了程家和程家工坊一狀。隨后表少爺便被帶走了。是直接被帶走的,哦,不是官府,是皇上的人親自去提的。”
來了,到底還是來了!
程紫玉雙腿發軟,后背濕透,她有預感,她害怕的事已經開始了。
若只是一般買賣上的事,皇帝不但不會管,還會看在李純面上壓下。又有誰會去找這個晦氣?對方直接找到皇帝,要么是理直氣壯,要么是走投無路,所以必然是大事。
可貨物上能出什么事,需要捅到御前?
“我才姓程,我是程家的掌門人,怎么沒人來帶我?”
而下一瞬,程紫玉便有狠狠將自己打一巴掌的沖動。
烏鴉嘴啊烏鴉嘴!
外邊有人匆忙來報。
宮里來了人,正宣她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