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
靜謚夜巷中響起兩聲更鼓,一小隊巡夜衛兵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牛皮靴踏著青石板發出“嗒嗒”聲響,燭火搖曳的燈籠上書著“兵馬司”字樣。
一陣輕微馬蹄伴著不疾不徐的車轱轆聲,由遠而近傳來。
巡夜衛兵尋聲而去,拐過街角便見一架灰撲撲的二輪馬車迎面駛來。
“且住!何人?”
馬車緩緩停下,駕車之人自懷中取出一張帖子。
領頭的衛兵提燈上前取過帖子,掃了眼后立時陪著笑遞回去,道:
“原是承恩侯世子府上車駕,”他目光在毫無雕飾的車身上轉了轉,“卻不知車上何人?這個時辰是要去何處?作甚?”
車夫聞言不由冷笑,剛要開口,身后暗青簾子微動,一只骨節修長的起車簾。
清冷月光映照出容潛的臉。
“世子爺!”
五城兵馬司與京畿衛常有往來,領頭衛兵是見過容潛的。
他哈腰賠笑道:
“您莫見怪,小的職責所在…您也知道,前陣子剛出了事兒,這不最近上頭抓的嚴么!”他說著忙揮手朝身后招呼,“讓開讓開,莫擋道!”
馬車緩緩駛動起來。
容潛放下簾子,卻聽車中有個尖細的聲音道:
“前陣子出了何事,叫兵馬司這班人如此緊張?”
容潛抬眼。
他面前坐著一個身形略胖之人,月光隨車簾晃動灑入,照在那人白面無須的臉上,卻是先前被派去征收礦稅的童安。
“上元節那日出了點事。”容潛淡淡道。
童安“咯咯”地笑起來——這偌大京城,哪回解宵禁火禁之日不死幾個人的?
“咱家還當什么大事,竟讓他們有膽子來查您的車駕。”
容潛不置可否,道:
“你既是傷了腰回京修養,除了入宮之外,最好莫讓人撞見出門。”
童安本在外替昭和帝征稅,后收到北邊來信,讓他避開遼東之地莫要牽扯進去。童安無法,只得使了個苦肉計。
他回京后得了昭和帝恩典,已在皇城外私邸“療養”數日,今夜若非薄遠堅持要與他見面商討事宜,童安實無出門的打算。
畢竟白日容易撞人,宵禁后又容易遇上巡夜值守。
童安干咳兩聲,轉開了話題。
“另有一事,”他摸著自己細嫩的手,笑中略帶得意,“昨日皇后宮中的女官來過,帶了些傷補藥材,瞧著應是皇后手筆。”
容潛知道他說的是誰。
看童安神情,想來昨日是留了那女官——于公于私童安都沒理由拒絕。
皇后急了…容潛閉目靠在車壁上沉思一陣,而后道:
“若二十四衙門要動,你能尋出多少可靠之人?”
童安立時坐直了身背,盯著容潛道:
“您是說…?”
容潛微微皺眉,略帶回憶道:
“上回奉庭來時,莫大人曾給他一份名單,均是近些年安置在六部三司之人。我記得…這里頭幾乎沒有二十四衙門的人?”
童安心下一驚。
他知道何琨與容潛交好,卻沒想到兩人情誼這般深厚,何琨連這等名單都讓容潛知曉。
然他面上不敢露出異色,只點頭道:
“二十四衙門屬內廷,那些個緊要位子讓誰坐,還不是看皇上意思?”
昭和帝喜怒不定,說不得早上還在御馬監的大太監,傍晚便被貶去了浣衣局。
童安想起先前談及的話題,又道:
“便是皇后有心思,只怕也不好辦罷?”
容潛淡淡道:
“直接出面自然不易,但若是借皇帝的手,便又是另一說。”
童安瞪大眼,仿佛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承恩侯世子難不成以為昭和帝與皇后伉儷情深嗎?
什么借皇帝的手,說的好不輕松!
“世子爺,咱家觀皇上這些年脾氣,怕是未必那么好說話。”童安婉轉道,“若是四司八局這些多與后宮打交道的地方倒也罷了,但那十二監…尤其司禮監、御馬監二處之人,大小人員均是皇上親定的啊!”
容潛道:
“所以蛇拿七寸,要在帝心。”他看了童安一眼,“皇后她從前不懂皇帝心思,如今有了你,自然就懂了。”
童安一怔,隨即苦笑道:
“咱家雖說跟了這些年,但也不敢說就能摸清那位的心思,皇上這些年最寵信的一直都是馮寶…”
童安的話音漸漸收住,看著容潛沉靜無瀾的面孔,眼中藏不住露出訝異之色。
承恩侯世子莫非自認為能揣測圣心?
他何來的自信!
童安咳了咳,婉轉勸道:
“世子,此事開不得玩笑,若一步棋錯,怕就要牽累出大麻煩來…”
容潛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又極快地隱去。
昭和帝縱有百般心思都逃不脫其身份——他首先是個皇帝,就注定昭和帝做任何決定,最終都會落在皇權與朝政上。
這道理他懶得與童安解釋,且此間還需做許多事,牽扯多方,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司禮御馬二處不急,倒是剩下的那幾處你多費心留意,早些擬個人選單子出來。”容潛道,“多少不論,但必須可靠。”
無根之人心性不定,他不想臨了內鬼卻出在自己這邊。
好在童安總算聽出容潛話音中的不耐,倒也識趣不再多說,只暗自決定要給北地通個氣兒——至少日后若出了事,可莫要牽累到他頭上。
馬車緩緩停下,車外裴霖道:
“爺,到了。”
容潛側過臉看著童安。
“好,待咱家定下人選便派人去金銀樓遞消息。”童安笑道。
容潛點點頭,童安便告辭下車。
馬車又緩緩駛動,容潛揉了揉眉心閉目靠在車壁上,緩緩呼出一口氣。
待馬車回到靜安胡同時,已過二更一刻。
容潛剛下馬車,便見裴霖一手卷著馬鞭,一面皺眉看向胡同口方向。
“撒木?”
容潛回身,見遠遠走來的撒木愣了愣,隨即加快步伐趕到跟前。
“怎得才回來?不是早過了宵禁嗎?”裴霖奇怪道,隨即又是一愣,“…你怎得作這副打扮?”
容潛的目光落下,見撒木并非小販裝束,而是穿了身考究的短褐——看著倒同秦肖平日的打扮有幾分相似。
只見撒木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別扭,還隱約有些委屈。
“爺,小的今日成了程小姐的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