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馮寶祿卻特意從湖廣趕來京城,可見有多重視此事。
程曦微有些意外。
她第二日同王氏打了招呼說是去看看喜樣小物,便帶著錦心與秦肖出門。
相見之處選在一處茶樓,凈僻的雅間與外頭隔絕起來。
焚茶剛過一道,馮三小姐便與一位中年男子一同由錦心引著走了進來。
那男子自然便是馮寶祿,身形精瘦,皮膚微黑,看上去倒有些像是莊稼漢模樣,只一雙眼炯炯精亮。
這模樣與程曦想象中完全不一樣——她一直以為馮寶祿是個白白胖胖圓滾滾的富賈。
“九爺。”馮寶祿當先開口,沖著嬌俏精致卻作男子裝束的程曦見禮。
程曦眉尖微動,心存馮寶祿不虧是生意人,眼頭當真靈活。
她沖馮家父女微微點頭,笑著抬手示意他們入座,錦心便上前為眾人焚茶。
“馮大家,三小姐。”程曦將錦心舀出的第一道茶推到馮寶祿跟前,“這一路風雪漫漫,辛苦了。”
馮三小姐看著眼前與當初在鄂州時截然不同的程曦,眼中微有意外之色閃過。
她隨即笑著道:
“九爺哪里話,茲事體大,我與父親一收到信立時便出發,只怕來晚了耽誤了您的事。”
程曦笑而不語,待錦心將三碗茶悉數舀盡后,便請馮家父女一同品茶。
她按著用茶禮儀做完一套撇浮、聞香、觀色、入口、回味,一切從容完畢后見馮寶祿早已放下茶碗靜候著她。
程曦便看著馮寶祿道:
“馮大家,有句話叫入鄉隨俗,京中與鄂州有許多不同,便是這簡簡單單的飲茶一道都要更繁雜些。”
馮寶祿絲毫沒有尷尬之色,反而在聽到“入鄉隨俗”四個字后眼睛更亮了些。
他看著程曦笑道:
“九爺說的是,在下常在鄉野粗陋慣了,只怕日后這京中諸多規矩還需您幫著指點一二。”
程曦聞言,忽然神色一正,看著馮寶祿認真道:
“這般說來,馮大家是做好打算了?”
馮寶祿亦正色道:
“在下沒什么學問,但人往高處走的道理還是懂的。九爺既看得起我馮家給了這個機會,在下豈有不識抬舉的道理?”
程曦垂下眼,靜默片刻后道:
“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您做生意這么多年,論精算自然比我強上百倍。如今肯與我一個小小女子合作,不過為的我身后有程家與威遠侯府。”她頓了頓,抬起眼直視馮寶祿,“但此回之事卻與我家中毫無干系,甚至日后若出了岔子,我還會立時撇的干干凈凈…這般,您可還愿意?”
馮寶祿愣了愣,隨即露出微笑——他從沒見過有人如程曦這般,生意還沒做便先將老底亮出來的。
程曦是個磊落之人,由此可見一斑。
“這些,您在信上都已說的十分明白,在下既然來了,自然懂得其中利害。”
馮寶祿是生意人,他所有決定都是再三衡量利弊得失之后做的。且馮寶祿與旁人相比有個長處,他將利益收取的節點放得極長遠。
馮家在鄂州的生意已然沒有再擴張的余地,當初通過程曦借到了程欽的面子,從湖廣巡撫張敬處得了皇糧差事。然而張敬調任四川巡撫后,新上任的湖廣巡撫李元卻是楚王一系人。
馮寶祿深知如馮家這種做生意的,哪怕家業再大,家門的興旺與翻覆也不過是權貴一念間之事。
程原恩與陳考的不合,程家與楚王一系涇渭分明,這一切都讓馮寶祿不敢在攀上程家后又去走楚王的路子,故而馮家如今在湖廣行事反倒有些縛手縛腳。
他本就有了要往外拓路子的想法。
恰巧此時,程曦給了他這個機會——還是來京中的機會!
換作從前馮寶祿連想都不敢想。
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腳下,遍地黃金。但凡有點野心的誰不想將生意做到京城來?
可莫說京城,便是京畿附近這一帶,都不是其他地方的生意人隨便能進入的。在此處稍不留心,哪怕得罪個權貴家的門房都有可能一夜間家門翻覆。
若沒有過硬的憑仗,誰也不敢隨便踏進來。
這個道理馮寶祿懂,程曦自然也懂,所以她第一時間選擇與馮家合作。
這樣馮家才能一心吊死在她這里。
程曦便不再多說無用之言,開門見山道:
“既如此咱們便直截了當說罷。我要投些產業,要賺銀子。在京畿之地做什么生意由你們定,分紅按入股算,生意由你馮家打理,其余由我想法子搞定。”
也就是說,程曦只負責出銀子入股,生意全權由馮家打理,馮家還要確保程曦能賺錢,能拿許多分紅。
聽上去像是占馮家便宜,但馮寶祿卻知道這個“其余”的分量有多重。
他毫不懷疑程曦有這個能力。
“此外另有一事。”程曦垂眼,指尖輕輕磨著茶碗,“你馮家本命生意是米糧,在湖廣也做過皇商。但這些年湖廣的水災與烷田是個什么景況,您比我清楚。”
馮寶祿與馮三小姐不由相視一眼,面色凝重起來。
程曦在湖廣時曾要過一份馮家收糧的記錄冊子,那時候他們就發覺湖廣這些年的水利隱患已然十分嚴重,一旦發生水災,整個湖廣都會被淹。
馮寶祿心中一直對此事憂心忡忡,此刻聽程曦提起,不由道:
“您的意思是…?”
程曦抬眼看向他:
“明年初的皇糧引子你們就別接了。”她頓了頓,“想法子慢慢將米糧生意挪到北邊來,河北、河南、山東、遼寧,幾處產糧雖不比四川湖廣,但收糧存庫、做個賺差的活兒想必您比我在行。”
此話一出,不僅馮三小姐神色微變,就是馮寶祿也難以繼續鎮定。
他看著程曦,不由道:
“皇糧引子不接是小事,只是這北邊的米糧生意…只怕要插一腳卻比京中做產業更難些。”
各地米糧圈子都是固定的幾家,外人豈能這么容易插足?馮寶祿擔心程曦沒做過生意,許多事想當然了。
誰知程曦卻忽然一笑,道:
“此事倒無需隱瞞,可以同我祖父與父親說一說。”
這是要為馮家扯上程家的大旗!
馮寶祿只覺得心突突跳,握拳的掌心居然發熱起來,眼中精炯看著程曦。
程曦笑了笑,轉頭看向窗外漸漸開始飄雪的天空。
行軍打仗少不得糧草,起兵造反亦是。
還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