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潛。
程曦不曾想過再次相遇,竟會這般猝不及防。
她怔怔呆在那兒,明知自己該裝作若無其事般走開,該同李落說笑,該裝作分毫不相識。
卻偏偏怎么也移不開目光。
他依舊如那晚別莊相見時那般清瘦,眉目間雖不見了疲色,卻透著比山巔白雪更冷的清寒。
…這段日子,他一個人是如何過來的?
程曦怔怔看著亭中,鼻尖眼角瞬間控制不住地泛起微紅。
藏于銀白狐裘中的手卻忽然被一只溫暖柔嫩的手握住。
“小九?”李落有些奇怪地看著程曦。
身后念心忽然上前一步,猛地將一個小巧玲瓏的湯婆子塞進程曦懷中:
“小姐,您都凍成什么模樣了?快抱著湯婆子捂一捂!”
燙手的溫度乍然入懷,讓程曦清醒過來。
她倏然低下頭垂眼遮掩,吸了吸鼻子,摟著懷中湯婆子輕聲道:
“…山上竟這般冷。”
李落看不見程曦垂眼遮去的泛紅眼圈,卻見程曦鼻尖紅通通的,真的像是被凍著了。
她看向賞花亭,見亭子靠近斷崖不斷有寒風吹過,且亭中又有人捷足先登,便拉著程曦的手道:
“那咱們另尋一處罷,往梅林去走走可好?”
程曦聞言點了點頭,余光再次拂過那道墨色身影,隨即不作停留轉身隨李落往梅林深處去。
這番動靜還是引起了亭中幾人注意。
容潛本漫不經心地看著山澗雪色,此時無意隨眾人目光望去,入眼的是半張不見眉目的側顏和小巧精致的耳朵,又立即被轉身后青絲飛揚而遮住。
靜如幽潭的黑眸猛地一縮,濃烈的情緒頃刻間如海濤翻涌席卷而過。
卻在一息后霎時歸于平靜。
“此番倒是應了‘香中別有韻’。”
身旁之人笑著上前一步,看著程曦等人的迤邐背影贊道。
容潛不語,目光追隨著那道身影。
銀白狐裘與如緞的青絲隨步履輕輕搖曳,不過片刻便消失在重重梅樹后。
容潛收回目光,看向眼前覆滿山雪的斷崖孤梅,漆黑眼眸中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深幽。
“是了,世子方才之論只說了一半,卻不知另一憂是什么?”
說話的正是方才對著程曦背影吟詩之人,中軍都督府左都督之子廖戍徵,官任兵部職方清吏郎中。
然而容潛看著孤梅枝丫間那片斷崖雪景靜默不語,仿佛絲毫沒有聽見廖戍徵的話。
廖戍徵不由愣了愣。
在場的第三人正是郭舉之子郭蘭,他與廖戍徵面面相覷,繼而試探著喚道:
“晏行?”
容潛總算有了反應。
他回頭看向郭廖二人,面上微微一怔。
郭蘭通透,見狀忙提示道:
“你先前說北線兩大憂患,其一是嚴寒驅游族與安跶來犯搶掠,卻不知其二…”
容潛這才想起他們之前的話題。
他喉間微動,緩緩開口,聲音卻有些啞。
“其二,乃…”他頓了頓,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才道,“…乃,幾處馬市。”
話說到此,卻又戛然而止。
郭蘭與廖戍徵等了片刻,只見容潛雙唇緊抿,面上透出一種極難之色,好像要說的話讓他不知如何開口。
廖戍徵以為容潛到底有所顧忌,有些話不便直言,郭蘭卻很是意外。
他與容潛相識有一段時日了,從未見其有過這種神態——他每每見到的容潛一直都是寧靜如潭、從容不迫的。
郭蘭不明白先前還在舒意點論軍防的容潛怎得忽然就變成這樣。
守在亭外的裴霖心中暗暗嘆氣。
他家世子爺啊…
程曦隨李落緩緩走在梅林間,木屐踩軋在白雪上發出“吱吱”聲。
她鼻尖與耳朵凍得發紅,努力收斂著自己無法控制的思緒,盡力聽著李落說話。
“…哥哥卻以為梅山最好看的,還是斷崖上橫長的那幾株孤梅。枝丫橫斜恣意乖張,分毫沒有收斂,不似這梅林中冬梅,連層疊都極為有序。”
程曦嘴角牽扯笑了笑,想開口附和兩句,張了張嘴,最后卻還是只能啞聲道:
“是…”
她又想起方才容潛在亭中臨崖觀梅的身影。
這陣子承恩侯府接二連三的出事,蘇鐸一家自蘇沛被打廢后便徹底頹敗,隔三差五便鬧出些事來,近日更是傳出蘇鐸無力償還銀錢,要變賣侯府產業的消息。
蘇鐸堂堂國舅,殺人占妻的官司還沒消去,如今又攤上這一樁,整個京城的人都在看蘇家笑話。
須知蘇鐸堂堂國舅,有違律法不是什么大事,若沒有錢銀欠了債,那才是讓人茶余飯后津津樂道之聞。
承恩侯夫人魏氏日日去宮外遞牌子,此事最后又壓了下去,蘇家還了錢銀對外言稱是誤會。
只怕蘇皇后坐在昭陽宮中也要被氣死了罷。
這么一來,蘇皇后愈發要倚仗容潛。
聽程時無意中說起,容潛如今與兵部及五軍都督府的人走得很近,在京中混得風生水起。如今世人眼中已全然沒有承恩侯府,只知承恩侯世子。
她抬手輕撫眼前一朵枝頭紅梅,指尖掃過柔嫩花瓣。
容潛自然不會眼皮淺到只圖與承恩侯府一爭高下,他心中所圖更大。
卻不知自己能不能暗中相助…
李落忽然輕輕拉了拉她,微指后頭沖她使眼色,低聲道:
“小九,你認識那人嗎?”
程曦一愣,隨她所指方向回頭望去,卻見不遠處一株梅樹旁站著名年輕男子,衣飾鮮艷華貴,粉面微須,一雙眼露出癡迷之色正直直盯著自己看。
程曦微微皺眉。
此人有些眼熟…卻不知在何處見過。
那直白輕佻的眼神讓程曦極為惱火膩味,她倏然冷下臉,道:
“走罷,找四哥他們去。”
說完便拉著李落轉身要走。
然而她們踩著木屐不過走出幾步,就聽身后有腳步追了上來,有人喚道:
“程小姐留步!”
程曦與李落相握的手不由一緊,她冷著臉回過頭,目光如冰看著那人快步來到她面前。
面容白皙,眼角微挑,唇上留著一圈細細的胡子,一身錦袍華裘陪上金冠絲絳,皂色千層底靴透出其若無官身那便是貴戚家子弟。
程曦想不起自己何時與此人打過交道。
那人卻目光灼熱地盯著程曦,微微上前一步,喜形于色道:
“你可還記得我?咱們在臨安公主的賞花宴上曾見過。”
程曦一愣,隨即微微變色。
是那個投壺被阻攔后匆匆離席、長公主府上的陳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