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著敏應,嘴角翕張,卻半晌沒說話。
敏應似乎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慢慢走回亭中,在案幾旁坐下。
小亭中安靜下來。
程曦忽然捧著梅子“咔嚓”咬了一口,敏應朝她望來,笑著問:
“小九,這梅子不酸嗎?”
程曦笑嘻嘻的搖搖頭,撿了一粒紅紅的梅子遞給敏應:“不酸,應哥哥嘗嘗。”
敏應笑著收下,卻只是拿在手中把玩,面上浮起些許茫然。
到底也才十三歲,自小在京里錦衣玉食長大的,忽然間要去軍中生活,只怕敏應也是很不習慣吧?
程曦暗自想著。
但是大將軍府的子弟,從軍歸伍才是正道。若被養成了那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這家道只怕要沒落。
可惜前世她關在重重宮闈里,城陽王起兵后,敏家是個怎樣的境況,她一無所知。
坐在欄上的程時忽然開口。
“什么時候去?”
敏應玩著梅子,漫不經心地猜:“七月里我祖母壽辰,是肯定要留下來過的…每年新兵招募都是秋末,我估摸著,大概差不多就是九月吧,最晚不過十月。”
程曦忍不住脫口:“那不是沒法回家過年了?”
話一出口,她便后悔自己多嘴。
好在程時同敏應也沒多想。
敏應點點頭,頗有些傲氣地同程曦說道:“咱們參軍從伍的人,常年不歸家都是有的。”
潛意識已經把自己當作伍人了。
程時也走到案幾邊坐下,接著問:“你去哪個衛所?”
“遼東衛。”敏應語氣松快了一些,“我爹曾在那兒待過,遼東衛都指揮僉事趙蒙趙大人從前是我爹的副將,過命的交情。”
程時便嗤笑一聲,滿是不以為然:
“合著你小子,是去攢軍歷呢?”
敏應一噎,將手中梅子丟向程時:
“若是高參來犯,也是要打仗的!”
程時接了梅子往嘴里一咬,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說話。
誰都知道遼東極寒,遼東衛相較西北其他衛所就要太平許多——北境游族搶掠通常不會繞那么遠跑去遼東,而鄰近的高參幾十年前被打得差點滅國,如今新朝皇帝是大越任命的,年年進歲納貢,老實太平的很。
敏應被他看的窘然,嘆了口氣,便有些意興闌珊:“我到也想好好干一番,只是家中如此安排,也不容我選。”
程曦覺得程時這性子,實在惡劣。
像敏應這種身世,通常走的路子都是這樣——早幾年由家中安排混個軍歷,取一些不大不小的軍功,逐步謀個武將品級,在各衛所軍中混了臉熟,待日后接了家中世襲的官爵便調任兵部或是都指揮司謀差。
敏應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相較于許多虎父犬子的武將門庭,大將軍府的幾個哥兒都算是真材實料、能上戰場的。
當初若非事態生變,程時只怕也是走一樣的路…何必這樣下人家面子!
程曦忍不住睨了他一眼。
程時手臂一揚,將咬了一半的梅子遠遠地丟進湖中,看著水面自言自語:
“我若是從軍,就要去西北!”
程曦眼皮一跳。
西北…是三叔戍邊之處,也是城陽王的領地。
只因西北邊境最亂,受北境游族和西邊安跶雙面夾擊,光靠西北十四衛是守不住的,故而一同守衛西北的城陽王可以光明正大的蓄養兵士。
她一派天真的問道:“四哥,西北好玩嗎?”
程時面帶興奮,居然難得有耐性的解釋道:“西北能打仗,祖父一世英武,我們家的好男兒就該上戰場!”
不小心就黑了自己親爹一把。
敏應也知道西北的境況,他忽然間生出一股豪氣,目光灼灼看著程時道:
“日后我也去西北,咱們倆一塊兒干,將那干勞什子的游族同安跶統統趕回老窩去!”
“行,打完游族同安跶,就去福建打海寇,少爺將他們一個個打回海里去!”
戍守哪里可是朝廷說了算的!
程曦瞪著兩個自說自話的少年。
若說敏應有保家衛國之心,她是信的,至于程時…可能就是天生骨子里不安分吧。
也不知隨了誰?
兩個少年就著自己熱衷的話題聊了起來,程曦便在一旁認真聽著。
她越聽越汗顏,覺得程時同敏應雖然年紀不大,但知道的卻不少。
他們不僅對邊關城池了若指掌,還能通過地理位置將各衛所的軍事地位分析的頭頭是道。
說起那臨豐帝剛定下的“以屯養軍”制度,竟也侃侃而談,還頗有自己的見解…她連聽都沒聽說過!
自己當真是枉活了二十年。
是否這就是男孩子的世界?從小便天高海闊,無所拘束。
程曦十分羨慕,愈發覺得這深閨宅院就好似牢籠一般,讓她產生出強烈的掙脫之心。
“…是幾個月前上的折子,聽說一直被壓著不曾議討。我爹說朝中雖有不少人贊成,但林首輔是反對的,認為城陽王擁兵自重,如今還要朝廷開放馬市,其心叵測。”
城陽王?
程曦一個激靈,忙豎起耳朵細聽。
只見程時點點頭,難得一臉正經:
“祖父也同我講過此事,說開放馬市不是一件小事,其中利害牽涉甚廣。”
城陽王上書朝廷要開放馬市?
程曦皺起精致的小眉毛,忍不住插嘴:“四哥,什么是馬市?”
誰知程時卻揮揮手打發她:
“去,小丫頭片子問這么多!”回過頭繼續同敏應討論,“祖父說,西北打了十幾年,你來我往的,也未見誰能壓住誰。若是開放馬市,于西北邊境的百姓倒是一件好事。”
有句話程時沒有說。
當時程欽還言道,城陽王在西北百姓中的威望和擁戴,只怕就會更盛。
敏應點點頭,少年老成的嘆了口氣:
“但首輔林大人卻是反對的,只怕此事要有個定論,起碼還得拖上幾月。”
程曦在一旁傻了眼。
她什么都不知道!
程曦忽然焦急起來,懷疑自己是否樂觀過了頭,以為城陽王起兵是十五年后的事,徐徐圖之總會來得及。
如今看來,北境已經小動作頻頻,有什么打算必須盡早做準備。
若等事到臨頭…也許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