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這一覺睡得酣暢淋漓。
夜間她曾因口渴而迷迷糊糊醒來過兩回,由值夜的橘香伺候著喝了水便又沉沉睡去。
直到翌日寅正時分才真真醒轉過來。
她掀被下床,赤腳踩在厚軟的地衣上,沒有驚動睡在外間的橘香。
此時正是天色最暗的時辰,程曦輕輕將窗推開一道縫,便見一抹彎月淡淡地掛在窗檐邊。她在架子上撈了衣裳披上,便爬到窗邊軟榻上給自己倒水。
白瓷壺里的水已經涼了,口干舌燥的程曦捧著茶盅小口小口的含了冷水在嘴里,然后慢慢地任水流淌進肚子。
就像在船上同祖父一起飲酒一樣。
如果在前世,她是肯定不會這樣做的。她從前只嘗過果酒,每次也不過一兩盞而已,淺嘗即止——她最最在意自己的形容儀態,哪里會容許自己酒醉失態。
只是沒想到這酒喝著潤甜,后勁竟這般大…程曦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瓷器與幾面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驚動了外面的橘香。
“小姐?”橘香披了件罩衫,迷迷糊糊地走了進來,眼睛都睜不開的樣子。
她見程曦只穿了中衣披了件短襖,赤腳坐在開著的窗子邊吹風,瞌睡立時清醒了大半,忙將斗篷取來替程曦裹上:
“小姐,夜里風大露寒,若是吹了風受寒可不得了!”低頭看見喝了一半的茶盅,臉又變了變,“這茶水都冷了,萬萬喝不得,仔細一會子肚子痛!”
程曦笑道:“橘香,你怎么越來越像青岫了,這么會念叨!”
橘香聞言一怔,喃喃道:“小姐您可別取笑奴婢。”
說著她關了窗,又去西間耳房灌了熱的茶水來,見程曦還坐在軟榻上。
“小姐,天還沒亮呢,要不您再睡一會?”
程曦搖搖頭,睡了這么久,她此刻已然清醒的很,一點睡意都沒有。按了按癟癟的肚子,她可憐兮兮地看向橘香:
“我餓了…”
橘香聞言,才猛然想起程曦自前一日晚上起便不曾吃過東西,一直都睡著呢!
“瞧奴婢這記性!太太特意交代了讓小廚房夜里燉著粥,就怕您醒來餓著…您等等,奴婢這就去取來!”
以往老爺子程欽上朝時,都是這個時辰起身的,卯初前便要出府。府里的幾位主子,如王氏同甄氏便是每日卯初起身,老太太和程時則是卯正起身。故而府上廚灶里的婆子們往往每日寅初時刻便開始忙碌起來,主子身邊伺候的人,也通常都在寅末時分起身了。
橘香去小廚房取了吃食來,在院子里遇上了剛洗漱畢的緋櫻同念心。
幾人伺候著程曦漱口洗面,又將吃食擺放起來。程曦就著幾碟小菜,將一碗香稠軟糯的雪絨雞絲粥喝完了,這才覺得暖洋洋的渾身舒坦了幾分。
她接過茶盅漱口,又用溫熱的帕子擦拭了嘴和手。
緋櫻自簾外走進來,瞧著程曦小聲道:
“小姐,齊媽媽來了。”
橘香聞言,奇怪地看了緋櫻一眼,道:“來了便來了,你通報什么?”
念心接口問道:“她不是病了嗎,身子好利索了?”
程曦精致的眉毛一皺,小嘴便抿了起來。
緋櫻瞧見了,忙轉過身去收拾床鋪。
程曦正想開口,簾子一晃,一個婦人走了進來。
二十出頭的年紀,長得白白凈凈的,臉盤微腴,眉眼端正,瞧來到也干凈舒心。
可程曦瞧著卻是十二分的不舒心。
齊氏見到程曦,忙殷切上前來:“小姐起身了?奴婢伺候您更衣吧?”有些小心翼翼的討好,嘴里這么說,人卻站著不敢輕易動。
若是以往,齊氏不等程曦發話就直接伺候了。可今時不比往日,齊氏明顯感覺到程曦如今很不待見她。
至于為什么,她自己也糊涂的很——就好像一夜之間,程曦便厭棄她了。
她也曾猜測過,是不是程曦身邊有人在給自己上眼藥。可那幾個丫頭并不是程曦名下的人,而是大太太王氏的丫頭,到了年紀都是要放出去的。自己才是長長久久陪著程曦、甚至她出嫁后也要跟去未來姑爺家做管事媽媽的人,誰也沒有這個必要給和自己過不去才是。
齊氏便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嘛,今兒喜歡誰了明兒厭煩誰了,都是常有的事。
既然程曦近日不耐煩自己,那她便躲得遠一些,過陣子程曦覺得新鮮了自然又會來親著自己——橫豎她是大小姐的乳母,這個身份是怎么也逃不掉的。
齊氏清楚只要自己不犯錯,府里就會好好的養著她,別人也會敬著她。
她想了想,轉身拿起橘香放在架子上的湖色鑲梔子花闌邊通袖小襖,笑著對程曦說道:“如今天雖說是暖和起來了,可早上還是很清冷,小姐若是受了寒可不是鬧著玩的。來,齊媽媽替你把外套穿上,啊?”
程曦看了齊氏一眼,不理她。
齊氏舉著雙手捧著衣衫站在那兒,便有些尷尬。
橘香瞧著不是事兒,便解圍道:“小姐若是不喜愛這件,不若奴婢將前幾日漿好的新衣裳拿來…”
緋櫻走來撞了橘香一胳膊,橘香莫名其妙地看向她,話便被打斷了。
緋櫻接過齊氏手中的衣衫,笑著對她說道:“媽媽我來吧,您病了才好的,合該多休息幾日才是。”
齊氏的臉色立刻就變得很難看。
一個三等丫頭,不過是仗著娘老子在府里得臉,便也能在她面前抖顏色!
偏她在府中毫無根基,唯一的憑仗便是程曦乳母的身份。齊氏咬咬牙,干笑了聲,退讓到一旁。
她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把緋櫻怎么樣。
這丫頭憑著家里人的關系,過幾年定能配個好人家放出去,指不定配個莊頭管事什么的,就成了妥妥的管事媳婦。自己卻不知何時才能熬出頭…合該討回大小姐歡心才是正理!
齊氏想起昨日王氏對她說的那番話,便又覺得此番在大小姐面前受些挫磨算不得什么,日后自有她好處。
見緋櫻替程曦穿戴的差不多了,齊氏便又湊上前去,笑著對程曦說:“小姐您瞧,這天色也慢慢亮起來了。您不是愛嘗那花露嗎?此刻正是采花露的好時辰,不若奴婢陪您去山園里…”
她漸漸說不下去了。
程曦睜著一雙黑漆漆的眸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良久,程曦才無波無瀾地開口:“…好啊,你現在去采些來吧。”
又要打發她離開!
齊氏面色變了變,只覺得被程曦看得渾身發毛——小姐病倒醒來后,當真是怪異非常!這眼神這語氣,到像是被什么附了身似的…
齊氏不禁打了個寒顫,看向緋櫻同橘香,只見那二人似乎一點都沒察覺。而小丫頭念心,則更是一副天真無知的模樣湊在程曦身邊。
她又看向程曦,卻直直撞上那雙黑洞洞的眼眸。
“媽媽趕緊吧,我明日可要拿去祖母那里。”程曦掀了掀嘴角,甚至懶得擺假臉色與她客套。
這哪里來得及?只怕這一整日連帶著晚上都要耗在屋里制花露了!
齊氏心思轉了幾轉,面上一片笑意盈盈道:“是是是,我的小祖宗!媽媽這就去,定然耽誤不了您的事!”
她也不墨跡,立時便掀了簾子出門去,只在出門前又拿眼悄悄打量了程曦幾眼,面露一絲沉思。
程曦盯著晃動的簾子,眸中悄然閃過一絲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