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鶴園里,穿著水藍色比甲的丫鬟們穿進帶出,或是端了果品糕點,或是端了茶盅杯碗。
上房廊外三五成群的圍了一干人等,有那坐在游廊上說話的婆子,有站在廊下逗弄鳥兒的丫鬟,也有抱著衣衫站在遠處說貼心話的小姊妹,皆是府里幾位主子身邊服侍的人物。
屋里不斷傳出笑語聲來,老夫人葉氏坐在羅漢床上,一邊喂程曦吃果子,一邊笑呵呵地聽著身邊人說話。
羅漢床旁放置著一張鋪落地流蘇錦的高背八仙椅。椅上坐著一位臉龐微圓、腹部隆起的美婦人,瞧著二十七八的年歲,正是三太太孟氏。
孟氏穿了件寬松的海棠紅十樣錦妝花褙子,腰下墊了個圓枕,正笑語晏晏地說著一路上的奇聞趣事。
王氏與甄氏坐在下首,笑著吃茶與果子。袁媽媽站在王氏身后替她二人剝果瓤,甄氏身邊的丫鬟文鵲伺候著茶水。
“…火光蜿蜒,隱約瞧著竟是一大隊人馬,卻又沒有發出聲響來,可著實把我驚嚇著了!只因那陣子不太平,三爺派來接的人還不曾遇著,喬大便安排了車隊摸黑啟程,天亮了就好入蘭州府。誰知竟會遇上那么一群人,我心中那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程曦睜大了眼睛,王氏與甄氏也不由豎耳傾聽。
葉老夫人更是攥緊了程曦的手。
孟氏見眾人都被吸引住了,不由地更來興致:“喬大就領了車隊避到林子里,命眾人將火把燈籠都滅了,只借著月光看那伙人…您猜怎么著?”
老太太便脫口而出:“快說說!”
“竟是一隊送親的,抬著新娘子往夫家去呢!”
“啊!”程曦大為出乎意料。
王氏與甄氏也頗為意外,孟氏便笑吟吟地解釋道:
“聽說那里古時侯,并不像如今這樣城池興旺,而是地域遼闊人極稀少的,年輕的女子常常被搶了去做新娘。人們怕出事,便將迎親送親的行程定在了晚上,趁黑偷偷摸摸地上路,一路上安安靜靜的,直到將新娘子送到了夫家才會吹打起來。這習俗一直延下來,如今那兒土生土長的人家還有不少就是在晚上辦喜事的!”
葉老太太長舒一口氣,不由笑道:“可真是應了那句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們瞧,這還有半夜里娶親的!”
“可不是么!那兒的吃食與京里也大為不同,我剛去那會兒,真是聽也聽不懂,吃也吃不下,三爺就打趣說我這臉盤子居然也有出尖角的一日!”
王氏笑道:“可見三叔還是將你照料的很好,你瞧,你這臉盤子如今不是又圓回來了?”
孟氏忙擺擺手道:
“大嫂,沒出過京還真比不出好來!那西寧衛所離著城里還有兩百多里路,三爺他每隔十日方能回來趟,騎著馬兒也得跑一天。每次回來,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蒙著一層灰沙!我住在城中還算好的,聽說住在衛所里的那些將兵家眷,十幾日方才能沐浴一回,若遇上戰事,一個月不沐浴都是有的!”
孟氏的父親孟擢現任大同都指揮僉事,以前是老爺子程欽的部下。孟擢出身賢陽伯府,孟氏雖是武將家的女兒,卻從小住在在京中嬌養長大的。
葉老夫人想起年輕時跟著程欽在任上的那段時光,頗有所感,拉著孟氏的手道:“好在如今回來了,不必再吃那苦頭。你安安心心地休養,把胎養好了是正經!”
孟氏便笑著奉承,將葉老夫人的體貼關懷往十二分里說去,哄得老夫人笑罵她貧嘴。
程曦看到念心在外間探出半個腦袋。
她就瞅了時機在老夫人耳邊撒嬌道,說是想去水榭山園里玩。
老夫人見程曦小孩子家坐不住,便欣然應許,派了一堆婆子丫鬟跟著。王氏看了袁媽媽一眼,袁媽媽悄悄退了下去。
不一時回來,趁著彎腰遞茶的功夫,在王氏耳邊低聲道:
“在園子里玩了陣,往水榭去了…少爺們今日都出府去了,沒有旁人。”
王氏不動聲色地接過茶盅飲了,心中暗自思量。
程曦身邊沒有個管事媽媽終歸不頂事,幾個丫鬟因各有算盤,只求程曦安穩妥當便好,若程曦言行出現偏差卻是不敢置喙的。
想到此,王氏不由地泛起一絲惱怒。
那個齊氏是怎么一回事?前陣子被程曦支使地團團轉,見天兒的在外頭空忙活,別說近身伺候了,混得連個梳頭的丫鬟都不如。如今倒好,干脆病倒了!
待忙過這陣壽宴,定要將程曦屋里的事好好理一理。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個不安分的在出幺蛾子!
那個不安分的人便無端端打了個噴嚏。
“小姐,可是著涼了?”青岫關切道,拉了程曦的手摸了下,見溫溫熱熱的,又伸手探了下程曦的后頸,也不見有汗,“水榭那兒只怕風大,雖說如今春暖,但還是仔細些好。咱們不如去花園里轉轉吧?”
程曦搖了搖頭,用軟軟糯糯的嗓子說道:“青岫你別擔心,沒事的。”
語氣卻很堅定。
念心跟上程曦,兩人拉著小手往水榭走去。
青岫無奈,忙讓身后拿著墊子、食盒、花籃子的丫鬟婆子跟上。
程曦拉著念心在前頭走得快,見青岫她們稍稍落后,便輕聲問道:
“打聽清楚了,真的在水榭?”
念心點點頭,又搖搖頭,道:
“方才我在月洞門里與明紗她們玩兒,見老爺身邊的小廝荀崖跑來同文媽媽交代,說是讓廚房中午另外安排幾碟下酒的小菜,屆時裝了食盒交給荀溪就是。文媽媽還待拉著荀崖問仔細些,荀崖卻急著走人,還道要去外院書房取老爺的釣竿魚簍子!我想,老爺應該是要去釣魚吧。水榭不就是釣魚的地方嗎?”
程曦腳下一頓,不由得站住了。
孟氏是前日歸家的,葉老夫人體諒兒媳一路勞累又懷著身孕,在孟氏請過安后便讓她回東偶居休息去,沒有多留她說話。
到了晚間,程曦跟著王氏去樟鶴園請安,在院子外被琉璃攔了下來,道是老夫人有些累,已歇下了。王氏回到憑瀾居后得知,老爺子程欽午時不過一會兒就回府了,之后再沒有出門,晚飯是在老太太屋里用的。
王氏猜測,老爺子致仕的折子大概已經遞上去了。
一般致仕這種事,都需要上三道折子——這是君臣間必須要做的樣子。
臣子第一次上折子請辭,皇帝必然是第二日便駁回了,并好言安撫一陣,讓臣子安心休養,說些國家尚且需要你之類的話。臣子第二次上折子,就會被留個兩日再駁回,并言辭懇切地希望臣子再三思慮。
這樣,臣子經過再三思慮一番后便遞上了第三道折子。
當然,這一道折子上后,皇帝就會萬分惋惜又滿心無奈地批準了請辭。
自上第一道折子到皇帝下旨準許辭官,在這段時日里,為表辭官決心,臣子都是要關在家里閉門謝客、舉步不出的。
至于皇帝真心要留的人,那么只怕在上折的第二日,他就要被叫進宮去讓皇帝大罵一通并把折子甩回臉上了,哪里還有什么第二道和第三道的事。
昨日老爺子便沒有上朝。
程曦今日去樟鶴園前,讓念心留意打聽老爺子在哪兒——出門是肯定不會的,有三個兒媳婦在,他也肯定不會來老夫人屋里。
原本程曦覺得老爺子最有可能就是在外院書房里耗上一日,可念心卻打聽來說,老爺子要去釣魚。
念心只知道梔若水榭養了一群肥美鮮麗的錦鯉,可老爺子是什么人呀,怎么會去釣那些蠢得用根線就能上鉤的錦鯉呢!
若說府里還有什么地方可以釣魚…程曦想到了金汐灣。
她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金汐灣在凌碧山園的山腳下,連著程府花園里的湖水,是一處被三面環抱的水灣淺灘。因地勢較偏,原本王氏打算在那里造戲臺子的計劃也放棄了,故而到成了府中園林改造最少、最顯自然的一處地方。
聽說程曦又要去金汐灣,青岫忙打發了個小丫鬟悄悄地回去向王氏報信。
程曦一路跑到金汐灣,直跑得兩條肉乎乎的小短腿都酸了。
她看到湖心亭里荀崖正生了爐子,遠處的水面上悠悠地蕩著一葉小舟。
舟尾有一只紅泥小爐,上面燉著一盅陶罐。船幾上擺著一盤茶具,幾旁坐著一位素面灰青道袍的老者,頭戴斗笠,手持魚竿,正背對著她垂釣。
程曦跑到湖心亭中,身后浩浩蕩蕩跟了一眾人等,將正在生爐子的荀崖嚇了一跳。
“大、大小姐?”
程曦不理他,跑到亭下入水的臺階上,提了嗓子對著遠處的湖面喊:
“祖——父——”
舟上的老者聞聲回過頭,朝湖心亭看來。
面容威儀,精神矍鑠,正是老爺子程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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