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放下心來。
她朝持湘看了好幾眼,壓根沒注意旁邊兩個小丫頭。若是可以,她其實很想直接開口要人,但為了不顯得太過打眼,還是轉過身小聲問王氏道:
“母親,您覺得哪一個好?”
王氏朝那三個小身影掃了一眼,笑道:
“既是你要的人,你自個兒拿主意便是。”橫豎才五歲,哪怕是棵歪苗子她也能給她掰正了。
若實在不行,發賣便是。
既然程曦并不傻,王氏自然就開始在各方面培養她。
當著那么多下人的面,王氏有意無意地維護程曦作為主子的尊嚴和威信。
青岫和緋櫻幾個心里便有些異樣起來。
程曦還是個奶娃娃時,她們便開始照料她,原本程曦對她們而言不過是一個萬分金貴、需花十二分精力仔細照料的孩子。
可此刻,她們忽然意識到,程曦已漸漸長大,并開始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就和屏風前那三個小丫頭一樣,程曦對她們有著左右命運的能力。
便是袁媽媽幾個,看程曦的目光也變得有些不同了。
這正是王氏要的效果。
可程曦對這些變化毫無所覺。
她比照自己的年紀,斟酌著把“將你們的身世報來”硬是改成了“說說你們自己吧”。
站在西首第一位的小姑娘便開口介紹自己。雖然儷人館已為她們安排女先生啟蒙,但終歸時間不久,所學有限,她磕磕絆絆地好不容易才講了個大致。
醫戶家的女兒,爹是開醫館的,至于為什么在儷人館,小姑娘的說辭是:“爹爹讓人打傷了,娘親帶我來換藥與爹爹吃。”
程曦這才認真打量那小姑娘。
姿容甜美,看上去極為乖巧懂事。
周幸便忙補充道,她已是賣了奴籍的。
程曦看了王氏一眼,后者撥著茶盅蓋子,面上瞧不出什么神色。
第二個小姑娘也是奴籍,主家獲罪后因父親在馴養馬匹方面頗有些門道,她便跟著父親到了儷人館里。
面目清秀,看上去有些嬌憨。
程曦耐心聽完,繼而望向持湘。
不可否認,即便她不認識持湘,也還是會第一眼就被她吸引過目光去。
持湘的容貌,委實出眾。
前世她站在蘇皇后身邊,氣勢可一點都不比那些個嬪妃公主們弱。甚至有些份位低的妃子與她打交道時,還不如她泰然自若。
便是程曦自己,見到她時也是有些怵的。
現在這樣就好多了,安安靜靜地站著,水靈靈的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
程曦看著毫無壓迫感的持湘,整個人都愉悅了。
可靜候了一會兒,持湘始終保持著那個樣子,卻不見她開口。
程曦愣住了,這是擺得什么姿態?
周幸見狀,忙解釋道:“這丫頭昨兒才剛來館里,因正好也是五歲,不敢有瞞便也將她一并帶來了…沒見過什么世面,叫大太太同大小姐見笑了。”
程曦又是一愣,這離楊家出事都過去二十來天了。
持湘的小臉上露出一絲惶惶。
只聽周幸接著道:“她娘年輕時原是教坊司出來的,后去過一戶官家為婢,之前蒙主子開恩消了奴籍,如今在館里做宮舞教習。這丫頭是跟著她娘一道來館中的,昨日剛簽了賣身契,是個樂戶。”
樂戶?
程曦忍不住瞪大眼睛。
他說的是持湘?
這怎么可能!
持湘跟著她的養母,應該是以楊家家奴的奴籍身從官牙調到儷人館才對,哪里是什么樂戶?又何須簽什么賣身契!
按照周幸的說法,那持湘和她的養母可是以良民身自愿賣入儷人館的。
周幸為什么要這樣說呢…是為了抬高持湘的身價嗎?
這個想法隨即又被程曦否決。
儷人館不會做這種自砸招牌的事。
倘若周幸說的是真的…程曦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按照前世持湘那養母的說辭,進教坊司繼而入宮這條路是楊三太太交代囑托的。若是這樣,楊三太太又何須多此一舉呢?
消奴籍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最主要的是,楊三太太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就做好了準備!
昭和帝能打楊家一個措手不及、連林涪都來不及布置營救,正是因為之前誰都沒有料到他會這么快動手,且第一個矛頭就對準了楊家。
若楊三太太一個深閨女子都能猜測到,楊家也不會倒了。
程曦看向持湘。
那張小臉有些發白,雖惶惶之色已不見,但身前那雙捏緊了的小手還是出賣了她強裝的鎮定。
楊三太太她,真的想要讓這么稚弱嬌嫩的女兒,去走那么艱難的路嗎?
程曦忽然不確定起來。
“母親,我要她。”程曦指著持湘,斬釘截鐵地同王氏說道。
王氏忍不住暗自嘆氣。
其實三個小丫鬟當中,她最中意那個醫戶家的女兒。最不中意的,就是持湘。
這孩子明明害怕的很,卻硬是壓住了,想來是個性子執拗堅定的人。這樣的人若是培養得當,未必不是一大助力。可若是生出異心來,憑她這容貌、這堅忍…
何況還有個教習宮舞的娘,總不能讓人家母女分離罷?能馴馬倒也還算有用處,可會跳舞的能做什么?
還不是奴籍。
王氏看了眼巴巴望著自己的程曦。
但她既然說了由女兒自己定,便不會駁了女兒的面子。
王氏笑道:“這么快便選定了,不再多問問?還有別的年紀的,都同你差不多大,你要不要再瞧瞧?”
底下伺候的人便知道王氏不大滿意。
程曦搖搖頭,很是堅定地回答:“不用了,我瞧著她挺好。”
王氏有些無奈。
她朝袁媽媽點頭,袁媽媽便笑著讓周幸請了持湘的娘過來。
周幸忙道人就在下頭侯著。
不一會兒,有侍女領著個二十出頭作婦人打扮的女子走了進來。
程曦定睛望去。
鵝蛋臉,丹鳳眼,高挑婀娜頗有風韻——行動姿態與長大后的持湘頗像。
她見持湘看了那女子一眼,回過頭垂下眼不做聲,小手捏得更緊了。
周幸喚她紋娘。
袁媽媽便開口道:“紋娘子,我家太太看中了你的閨女,此番請你前來,是想問問你的意思,不知你是想繼續留在館里呢,還是愿意隨我們一道同去。”
這是講道理的,遇到那不講道理的,直接買了小的便是,哪里還會顧及孩子爹娘的感受——自從他們踏進儷人館門,簽下賣身契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失去了對自己的人生做決定的權利。
周幸悄悄朝紋娘使眼色。
程曦也看著那個女子——她希望紋娘留在儷人館中,離持湘遠遠的。
“這位太太,”紋娘抬起頭,透過屏風直視王氏,“小婦、人敢冒昧一問,不知太太府上何處?”
周幸臉都綠了。
這個紋娘,難道沒人交代她這見得是貴人么?恁得不知好歹輕重!
袁媽媽冷聲道:
“這不是你該打聽的,你只要知道咱們太太要了你閨女,日后你閨女那是一番大好造化就行了。”
卻是沒有再提讓她一道去府里的話。
誰知那紋娘聞言一笑,卻是不理睬袁媽媽,依舊隔著屏風對王氏說道:
“太太,小女性子頑劣,是個粗鄙的。她自小不好管教,高門大戶那是什么環境我熟悉的很,只怕她過不了那種日子。我只盼她隨我在一處,孤兒寡母的做個依靠,還望太太成全。”
程曦目瞪口呆。
就紋娘這副腦子,前世是怎么教出持湘那樣的人物的?
程曦轉過頭,果然便見王氏沉了臉。她心中一喜,這樣紋娘隨她們回去的機會就不大了吧?
袁媽媽也不愿再搭理紋娘,向周幸要了持湘一人的賣身契。
紋娘見周幸抹著冷汗就要將賣身契交付給袁媽媽,終于變了顏色。
“慢著。”她冷著一張臉,“這家太太好不講道理,竟要生生拆散人骨肉,也不怕違了陰德么?”
王氏何曾讓這么個身份的人指著鼻子說過不是?
她瞇了瞇眼睛,手指磨起了杯子。
程曦覺得不大妙,母親這是怒了。
她沒想到紋娘的態度竟然這么強硬。她難道就不怕惹了權貴,生出其他事端?
程曦忽然一愣,想到了一些事。
她記得持湘告訴她,紋娘是楊三太太的母親在她出嫁前買的丫鬟,作為陪嫁一道去的楊府。如果,當初紋娘是做為通房丫鬟的身份被相中的,是不是就能解釋后來為什么楊三太太會給她消了奴籍呢?
要被抬為官家妾室的人,不能是奴籍身。
那么紋娘心心念念要持湘做的事,究竟是楊三太太的囑托?還是她自己的私心?
程曦想到前世,持湘臨死前都無法對楊三太太釋懷的神情。她又看向屏風外,小小的身影低著頭站在那兒…
楊三太太她,當真有那么天真,以為楊家有翻案的一日嗎?
如果,她把女兒托付給消了奴籍的紋娘,只是為了女兒能過上安穩的太平日子…
程曦看向紋娘。
若是這一切,都只是這個不識時務、看不清情勢的女人折騰出來的,她簡直要為持湘冤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