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下的戰事,如同一個巨大的血肉磨盤,持續消耗著攻城方的力量。
在曹仁試圖冷靜觀察戰局,計算江東軍在前線流血犧牲的數量的同時,在江東軍大營的內部,一場無聲卻至關重要的權力交接,正在關羽的掌控下,悄然有序地進行著…
要理解為何關羽能替代死傷的江東軍校,接管這些由江東招攬訓練的部隊兵卒,那就不得不說孫十萬這般帶有濃厚私兵部曲色彩的軍閥勢力之中,兵卒的來源及其與將領的關系了…
江東的兵源,大體可分為三類。
其一,是孫氏早期賴以起家的淮泗舊部及其后代,這部分算是核心力量,但數量有限,且多擔任中高級軍官或精銳近衛。
這些精銳兵卒,孫十萬會隨隨便便拿出來給劉備么?
其他的老將會愿意分出一部分給劉備么?
顯然都是不可能的。
第二類的江東兵,是江東歸附的各地豪強、塢堡主帶來的私兵部曲。
這些江東兵與其說是江東兵卒,還不如說是某個人的私人財產。這些兵卒相對來說也勉強算是精銳,其將主往往也投入大量的精力物力財力進行培養和訓練,同樣也是不會輕易分出來,給劉備用作進攻江陵的…
所以分配到了劉備手下的江東兵,其實就是江東之中,數量最為龐大的,也是江東在歷次征戰,特別在平定山越過程中,收編、招募乃至強制征發來的兵卒。
這些兵卒來自江東各地,成分復雜。
有失去土地的農民,也有流亡的罪犯,還有相當一部分是被征服的山越部落民。他們對孫氏政權的忠誠度,遠不如那些早期追隨孫堅、孫策的淮泗子弟。他們當兵,更多是為了糊口,或者是在亂世中尋求一條生路。
這第三類的江東底層兵卒,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對于國家、民族等宏大意義,根本沒什么概念。
他們顯得更為實際,更看重是誰帶領他們打仗,是誰給他們發餉,以及是誰決定他們生死榮辱…
在戰場上,他們也習慣于聽從熟悉的軍號、認準熟悉的旗幟、追隨那些能帶領他們打勝仗,又能減少傷亡的將領。
于是這些江東兵卒是認將不認主的。
一旦直接統領他們的軍官陣亡、調離或被架空,而新的將領展現出足夠的能力和威望,并能保障他們的基本利益,如軍餉、糧食、相對公平的待遇等,這些兵卒很容易就會轉換效忠對象,至少是暫時聽從新長官的指揮。
如今在江陵城下,劉備和關羽,正是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
連續數日的猛攻,孫權安插在軍中的那些中高級死忠軍官,被劉備借著徐晃的刀,精準打擊,傷亡慘重。
這些孫權特意安插的中底層的軍校軍官的陣亡或重傷,使得他們原本統領的部隊瞬間失去了直接指揮核心。
底層的什長等什么的,雖然還有很多,但他們職權有限,且同樣對未來的命運感到迷茫和恐懼。
在伴隨著原本直屬軍校軍官的傷亡之后,這些江東兵卒也難免會產生一些惶恐不安來。
就在這時,關羽出手了。
他并沒有大張旗鼓地高調宣布接管,而是以一種沉穩滲透的方式,填補了權力真空。
關羽首先以統籌戰事、補充損耗為名,下令重新編組那些因軍官陣亡而失去建制的部隊。
在編組過程中,關羽將屬于劉備陣營的舊部軍校或心腹軍官,安插到江東軍之中,擔任新的中低層指揮官。
這原本是極難做到的…
畢竟原本江東軍之中也是各有統屬,想要空降當然也會遇到地頭蛇的問題。但是現在這些地頭蛇死的死,傷的傷,空出來的位置也就沒人去和劉備舊部空降兵對抗了。
同時關羽還親自巡視各營,慰問傷兵,督促后勤保障。
不得不說,關羽那相貌,可真是儀表堂堂,又是北方大個頭,站在一群江東南越兵之中,用鶴立雞群都不足以展現出關羽的威風,再加上其本身強大的武力值,自然就具備了極大的震懾力和吸引力。
對于這些剛剛失去長官、人心惶惶的普通江東兵卒來說,有這么一位聲名顯赫、看上去能夠帶領他們活下去甚至獲取戰功的超高武勇值的將軍,自然是喜不自勝,毫無芥蒂的就換了陣營。
而且隨著關羽前來的,還有漢室宗親的名頭!
劉備舊部有意無意的強調,劉備的漢室宗親身份,暗示跟隨劉皇叔才是正道…
一整套的胡蘿卜加大棒,恩威并施。
于是在關羽的整頓之下,那些原本屬于孫權派系的江東兵卒,在失去直接長官后,幾乎沒有什么劇烈的反抗,就逐漸被納入了關羽的指揮體系之下。
他們或許當下對劉備集團還沒有多深的歸屬感,但已經開始聽從關羽的命令。
劉備暗中觀察,當他看到原本可能引發內亂的隱患被消除,軍隊的指揮權逐漸被牢牢掌控在自己兄弟手中,心中自是大定,便越發從容的開始下一步的計劃…
掌握了實際的兵權,劉備接下來與曹仁的合作,底氣就更足了,也有了更多可以操作的空間…
劉備再次派遣孫乾前往曹軍大營。
這一次,孫乾的態度與上次的憤懣質問又有所不同,不僅是態度強硬,表示非常遺憾和失望,乃至可以說是最后的通牒。
曹將軍!孫乾見面便開門見山,語氣沉痛悲傷,似乎溢于言表,連日攻城,我江東將士血染城垣,尸積如山!將軍當日承諾并力破城,言猶在耳!然至今仍見貴部大軍陳于后方,鼓噪有余,進取不足!莫非真要等我部兒郎流盡最后一滴血,貴軍才肯上前么?!
這…曹仁被如此指責,也是有些面皮掛不住,強笑道,不是公佑想象那樣…
孫乾根本就不聽曹仁解釋,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著曹仁,吾主皇叔命乾前來,并非乞求,而是告知!若曹將軍仍無誠意,依舊欲行那鷸蚌相爭、漁人得利之事…則此盟約,不要也罷!我軍便拔營,退出江陵戰事!這攻城之責,這荊楚之地,便盡數交由將軍獨力承擔!只是不知…呵呵!屆時將軍如何向曹公交代?又如何應對即將南北驃騎大軍之兵鋒交擊?!
孫乾話音落下,曹仁頓時色變。
這確實是曹仁及其擔憂的事情…
劉備若此時撤走,不僅合擊江陵的計劃徹底破產,他曹仁更要獨力面對荊北四面重圍的危險!
更何況還有來自襄陽內部的不穩!
整個荊州的形勢將急轉直下!
看著孫乾那一臉憤怒,似乎毫無轉圜余地的神情,回想起自己觀察江東軍真實的傷亡情況,以及劉備可能確實急需江陵作為立足之地的推斷,曹仁知道,自己不能再觀望下去了…
劉備已經展現了誠意!
現在輪到他曹仁拿出誠意了…
否則這個脆弱的聯盟瞬間就會瓦解,劉備尚可退,而曹仁他將獨自承受所有的壓力,又何有什么退路?!
曹仁臉上陰晴不定,片刻之后,便沉聲說道,做出一副慷慨模樣,公祐先生何出此言!曹某豈是背信之人?!前番確因某營壘初立,需穩固后方,兼之探查敵情,故而未盡全力!今日既見左將軍如此赤誠,我曹仁若再遲疑不進,豈非讓天下人恥笑?!公佑且看!
曹仁拔出戰刀,一刀砍下了桌角,似乎是表明自己破釜沉舟的態度,請回復左將軍!明日!就在明日!我大軍必出,與左將軍并力猛攻江陵城!不破此城,誓不收兵!
孫乾盯著曹仁,似乎要確認他話中的真偽,片刻后,方才微微拱手:既如此,乾便拭目以待!望將軍…言出必行!
送走孫乾后,曹仁慷慨之色褪去,又皺著眉頭,思前想后,琢磨來琢磨去,最后嘆息一聲…
曹仁吩咐副將,傳令下去,明日拂曉造飯,全軍備戰!攻克江陵!
無論劉備有何算計,至少在當前,攻下江陵,符合他曹仁的利益。
至于城破之后…
那就各憑本事了!
江陵城上空,戰云愈發濃重,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慘烈攻城戰,似乎已不可避免。
翌日,辰時。
轟鳴的戰鼓聲,拉開了新一輪血腥攻城的序幕。
曹軍大營轅門洞開,一隊隊身披重甲的步兵,在軍官聲嘶力竭的催促和戰鼓的轟鳴中,蜂擁而出,直撲江陵城下。
與之前幾日逡巡不前的姿態截然不同,這一次曹軍顯然拿出了壓箱底的實力和決心。
或許是為了彌補之前坐觀成敗的消極印象,也或許是這幾日之中曹軍確實趕制、組裝了一批攻城器械,曹軍擺出來的陣勢顯得頗為雄厚。
高大的井闌被緩緩推向城墻,上面的弓箭手不斷與城頭對射,壓制驃騎守軍的活動。
沉重的撞城車,在十數名壯卒的推動下,如同移動的小山,瞄準了江陵厚重的城門。
更多的是密密麻麻如同蟻群般的曹軍步卒,扛著粗糙的云梯,嘶吼著向城墻發起了亡命沖鋒。
殺!讓那些只會在水里撲騰的江鴨子看看,什么才叫攻城!
曹軍督戰的軍校們揮舞著戰刀,用充滿地域歧視的粗野口號激勵著士氣,同時也將一種驕狂的情緒灌輸給士卒。
面對曹軍陡然提升的攻勢,城頭驃騎守軍的反擊,也同樣的變得更加犀利!
徐晃親臨城頭督戰,沉穩有度,不斷下達著簡潔而有效的命令。
弓弩手,覆蓋射擊井闌!
滾木擂石,架上來!對準云梯!
叉手準備!
金汁燒好了就端過來!
小心敵軍撞車!去取火油來!
命令執行,高效且準確。
驃騎軍的強弓硬弩展現出驚人的精準和威力,密集的箭矢如同飛蝗般射向曹軍的井闌。
雖然井闌有護板,但依舊不斷有曹軍弓箭手中箭慘叫著從高處跌落。
沉重的滾木擂石被守軍奮力推下,帶著恐怖的呼嘯聲砸向攀爬云梯的曹軍士卒。
往往一根檑木就能將整架云梯上的敵人清掃一空,血肉模糊的尸體帶著鮮血落下。
而最為恐怖,也最容易讓曹軍兵卒膽寒的,便是金汁和火油。
當曹軍士卒冒著箭雨檑木,好不容易接近城垛時,迎頭澆下的便是這惡毒至極的液體!
被金汁淋中的士卒,瞬間皮開肉綻,發出非人的慘嚎,傷口潰爛不堪,苦痛非常!
即便當時未死,也基本等于是去了半條命,喪失了戰斗力。
而火油則是主要針對曹軍的攻城器械。
粘稠的液體潑灑而下,隨后一支火箭射來,瞬間燃起熊熊大火,將好不容易打造的云梯楯車以及下面的曹軍士卒一同吞噬!
焦糊的惡臭和凄厲的哭喊聲彌漫,仿佛人間煉獄。
曹軍的攻城器械,在驃騎軍有針對性的打擊下,損失慘重。
好不容易推到城下的撞城車,被城頭集中投下的巨石和火油罐重點照顧,很快便燃起大火,癱瘓在原地,成為巨大的火把。
井闌也被驃騎軍的弩炮和精準射擊壓制,難以有效發揮作用。
曹仁立馬于后方一處高地上,密切注視著戰局的進展。
他看著己方士卒前赴后繼地沖鋒,又在驃騎軍頑強的防守下成片倒下,尸體幾乎鋪滿了城墻根下的土地,鮮血匯成了小溪,汩汩流淌。
他麾下的精銳,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耗著。
曹仁心中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
驃騎軍的抵抗,太頑強了!
也太有章法了!
這些驃騎軍的反擊,精準而高效,仿佛早有準備…
難道之前江東軍沒能消耗光驃騎軍的防御儲備?
而且驃騎軍這么舍得用火油等手段,難道就不怕久守必失?
曹仁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江東軍負責的南城方向。
那邊的戰況似乎也同樣激烈,喊殺聲震天。
但仔細看去,江東軍的攻勢雖然兇猛,卻似乎…
雷聲大雨點小?
他們的云梯數量似乎不如曹軍多,沖擊的波次也顯得有些…
少了一些?
莫非…
曹仁的眉頭越皺越緊,心中的疑慮如同毒草般滋生。
不過,前幾天曹軍站在一旁看戲,如今江東軍這種出聲不出力的舉動,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有仇不報非君子。
曹軍做了初一,也難怪江東軍做十五。
理解雖然理解,但是曹仁依舊覺得不爽,畢竟人人都想要只做初一,不要十五。
就在曹仁準備派人去和劉備知會一聲,表示江東這樣也夠了,報復也要有個限度,應該拿出點勁頭來的時候,就聽到江陵城墻上猛然之間一陣喧嘩,聲浪宛如直沖云霄一般!
報——!
一名從前方狂奔回來的斥候,連滾帶爬地沖到曹仁馬前,臉上帶著極度興奮乃至扭曲的表情,嘶聲力竭地吼道:將軍!將軍!登城了!江東軍…江東軍登城了!南城!南城被突破了!
這消息如同平地驚雷,瞬間炸響在曹仁耳邊!
什么?!你再說一遍!曹仁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千真萬確!將軍!斥候激動得語無倫次,小的親眼所見!南城墻上,已經豎起了江東軍的旗幟!有江東兵卒已經殺上城頭了!驃騎軍…驃騎軍好像在潰退!
曹仁忍不住伸長脖子遠眺。
在江陵南城方向傳來的興奮和狂亂的呼喊聲,似乎證明了這一切!
登城了!
江東軍竟然先一步登城了!
彼娘婢之!
曹仁脫口而出!
巨大的誘惑,如同魔鬼的低語,瞬間擊穿了曹仁心中剛剛升起的重重疑慮!
之前所有的謹慎,所有的懷疑,在這一刻確鑿的戰果面前,頓時就如同殘雪遇到烈日,消融得干干凈凈!
對攻破江陵,改變荊州南部戰局,乃至扭轉曹軍在荊北的頹廢姿態的欲望,如同熾熱的巖漿一般瞬間涌動上來,淹沒了曹仁的理智!
曹仁當即進行了腦補!
是了!
定然是驃騎軍為了抵抗曹軍猛烈進攻的西城,導致南城的防御相對空虛!
劉備這廝,倒是撿了個便宜!
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戰機稍縱即逝!
若是此時再不跟進,那么豈不是坐看江陵城落入劉備之手?
我曹仁辛苦一場,損兵折將,最后卻為他人作嫁衣裳?!
必須立刻投入所有力量,趁驃騎軍陣腳已亂,搶在江東軍完全控制江陵之前,殺入江陵!
來人!
曹仁猛地起身,拔出戰刀,直指江陵,傳令!壓上去!破城就在今日!先登城者,賞千金,官升三級!后退者,斬!
哦吼——!
被登城消息和重賞刺激得雙眼發紅的曹軍士卒,發出了震天的咆哮,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向著看似搖搖欲墜的江陵西城,發起了開戰以來最瘋狂、最不計代價的總攻!
曹仁死死盯著西城墻,心臟狂跳,血液沸騰。
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的旗幟插上江陵城頭,看到徐晃授首,看到荊北危局因此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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