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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52章臨事懼

熊貓書庫    詭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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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帳之中的火盆,抵抗著冬日的寒意。

  斐潛喚來了司馬懿。

  仲達,坐。斐潛指了指下首的坐席,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司馬懿恭敬行禮,依言坐下,腰背挺直,目光低垂,等待著問詢。

  昔《尚書》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管子亦言,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此理想必仲達素諳之…欲安民固國,自當非僅施惠一時,應成江河長流之勢也。

  斐潛緩緩的說道。

  仲達善兵,亦知戰之勝敗,不止在營陣士卒。昔曹劌論戰,必察民聽;孫武五事,首重同道。故戰之,當遣人深入閭巷,聽稼穡之苦、市井之難,如探敵情;亦重民間散策,聚為方略,如籌軍機。更須使民信我政令,如三軍同心,用兵時知彼知己而后方可號令如一。

  重民者,有其三。

  斐潛看著司馬懿,氣場平穩。

  以民為鏡者,一也。昔子產不毀鄉校,漢文止輦受言,皆納民諫以補政闕,如攬鏡而自照,修殘飾缺也。

  其二者,以民為薪也。重民乃求其柴薪也,蓄民如蓄火薪,親民如儲家禽,初時愛之惜之,珍之存之,待其用時,便是風之鼓之,火之焚之。

  其三,以民為師者也。公治水溉田,亦察老農之智。民間自有深耕易耨之法、趨避旱澇之驗,集眾智可成良策。隴上樵夫可指險隘,河畔漁父能辨水文。

  斐潛停頓片刻,然后問司馬懿道:民非算籌,心非交易。且不知仲達可重民否?又是何類之也?

  司馬懿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測試,也是斐潛給予的一次機會。

  也或許是最后的機會…

  沉默片刻之后,司馬懿離席而拜,臣有私心,請主公降罪。

  斐潛點了點頭,私心,人皆有之。若因私廢公,則罪也。今日喚汝前來,不重言,乃重行也。從校尉被圍西山,傷勢不輕,部眾危及。曹軍圍而不攻,顯是另有所圖。汝以為,當如何救之?

  回明公,司馬懿思索片刻,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曹軍圍從校尉,圖我援兵,亂我部署是也。懿愿請一支輕兵,不多,八百即可,多為旗幟鼓號。繞行至西山曹軍兵馬側后,廣布疑兵,多張旗幟,夜舉火,晝揚塵,作大軍合圍將至之態。西山曹軍,本為偏師,意在誘我,未必有死戰之心。見疑兵聲勢,恐反被我軍所圍,必生退意。懿再遣精銳小隊趁亂潛入,接應從校尉等突出即可。

  這很符合司馬懿的風格…

  高效,算計,力求以最小成本達成目標。

  斐潛看了司馬懿片刻,緩緩點頭:可。便予汝一千人馬,多為旗幟鼓角,負責接應。且記,不重言,重行也。

  懿,領命!司馬懿低頭拜倒。

  次日黃昏,西山腳下。

  曹軍連日圍困,驃騎軍殘部據險死守。

  曹軍攻了幾次,傷亡不小卻未能拿下,正是煩躁疲憊之時。

  忽然間,曹軍發現側面煙塵大起,鼓角喧天!

  遠遠望去,煙塵騰起,土塬山林間無數旗幟晃動,似有鋪天蓋地一般的兵馬,正在運動包抄而來!

  不好!是援軍!

  曹軍校尉心頭大駭。

  他們本就不是精銳主力,任務也是誘敵而非決戰,眼看似乎要被反包圍,哪里還有戰意?

  是驃騎大軍來了!

  完蛋了!

  撤!快撤!向伊闕方向撤!

  曹軍偏師慌亂起來,根本想不到要去查探辨別,便是匆忙往東南方向逃離。

  司馬懿帶著人馬,一部分裝模作樣追趕了些許,另外一部分則是立刻上了西山,迅速找到了被困多日、傷疲交加的從來及其殘部,護著他們從另一個方向撤出了西山。

  司馬懿的疑兵之計,收到了奇效。

  脫離險境之后,傷痕累累、面色蒼白的從來,見到了前來解救的司馬懿,便是拱手以拜,致謝而道:多謝仲達救援之恩!感激不盡!

  司馬懿看著從來,又看了看周圍那些劫后余生,對自己投來感激目光的驃騎士卒,不知道為什么,他原本心中那慣常將一切視為棋子的冷靜,忽然泛起一絲細微的波瀾。

  司馬懿想起了之前驃騎大將軍斐潛所言的那句民非算籌,心非交易,心中一動。他沉默了片刻,揮揮手讓旁人暫且退開,只留下他與從來二人。

  從校尉。

  司馬懿的聲音中似乎多了些復雜的坦誠,此番救援,乃懿分內之事,不必言謝。然…有一事,懿需言明,亦需向從校尉致歉。

  從來一愣:仲達何出此言?

  司馬懿直視著從來的眼睛,緩緩說道:當日校尉欲追擊,懿奉命接應。然懿判斷,曹軍意在誘我雒陽援兵,故未率部直驅將軍被困之處,而是行疑兵北上之策,一則避險,二則…亦有以將軍為餌,牽扯曹軍,窺其后續部署之意。

  司馬懿頓了頓,看到從來的臉色漸漸變了,也沒停下,而是繼續說道:此計…未能奏效。曹孟德并未因校尉被困而大軍滯留,其軍撤離之意甚堅…此事,主公已然明察,并訓誡于懿,為將者,當知同袍非棋子,可謀敵,不可輕棄士卒信義。

  司馬懿說著,便是后退一步,然后對著從來,鄭重地躬身長揖,懿算計過甚,視校尉與麾下將士為棋盤權衡之物,于情義有虧,于主公教導有悖。懿以私心而亡公事,罪也。今日,懿特向校尉誠心致歉!

  司馬懿這番話,頓時讓從來目瞪口呆。他先是難以置信,隨即一股被利用的怒火猛地竄上心頭,燒得他傷口都陣陣作痛!從來臉色漲紅,拳頭緊握,死死瞪著司馬懿,胸膛劇烈起伏,恨不得一拳砸在這張依然平靜的臉上!

  原來自己豁出性命的血戰,部下兄弟的傷亡,在司馬仲達眼中,竟只是可以衡量的誘餌和代價!

  你…司馬仲達!你…

  從來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牙關緊咬。

  然而,在下一刻,從來在怒罵即將沖口而出的瞬間,他看到了司馬懿依舊維持著的躬身姿態,想起了司馬懿說的以私心而亡公事,以及司馬懿轉敘的驃騎大將軍說不可將兵卒視為旗子的訓誡,再想起自己追擊曹軍的目的…

  還有無論如何,也是眼前這個他此刻痛恨的人,用計嚇退了曹軍,派兵將自己從絕境中接了出來…

  沒有司馬懿的行動,他和剩下的弟兄,或許真的會葬身西山。

  怒火在胸腔中左沖右突,卻找不到完全宣泄的出口。

  斥責?

  對方已道歉。

  動手?

  于理不合,且對方確有救援之功。

  向大將軍告狀?

  斐潛已然知曉前后之事。

  怒罵司馬懿置無辜兵卒于死地?

  可是最先帶著兵卒陷入險境的不是司馬懿,而是他自己!

  甚至司馬懿可以在救他后,什么都不說,自己還要謝謝他!

  種種情緒激烈碰撞后,最終化作一聲極度不甘,又帶著深深疲憊的悶哼。

  從來猛地扭過頭,不再看司馬懿,從牙縫里擠出硬邦邦的一句話:司馬參軍救了我等性命…今日…便算是相抵了!但愿…但愿來日,不再有這般「算計」!

  從來用了相抵二字,而非原諒。也算是在理智,現實與憤怒的夾縫中,所能做出的某一種妥協了。

  司馬懿緩緩直起身,看著從來側臉上那未消的怒意,心中那絲波瀾擴大了些。他明白了斐潛先前所言民重、算籌等的部分含義…

  至于更深層的含義,司馬懿覺得自己還需要深刻琢磨。

  從校尉保重。懿告退。司馬懿再次拱手。這一次,司馬懿的姿態里,少了些程式化的禮節,多了些復雜的意味。

  從來站在原地,望著司馬懿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圍逐漸安定下來的部下,長長的吐出一口郁結濁氣。獲救的慶幸與被利用的憤怒交織在一起,讓他心中五味雜陳。他隱隱約約覺得,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遠去,而他卻只能停留在原地…

  在曹操于河洛之中,謀劃著要搞大事情的時候,曹仁在同樣的時間段內,在荊州也在謀劃著大事…

  自蔡瑁公然叛變,蒯氏又是悄然遁走之后,這片土地便如同失去了黏合的沙堡,在暗流涌動中搖搖欲墜。

  曹仁坐鎮襄陽,眉頭終日緊鎖,如同這荊北深秋初冬陰沉的天色。

  曹仁雖以善守著稱,但此刻面臨的并非堅城攻防,而是人心離散,防不勝防的暗箭與無處不在的猜疑。

  追剿蔡、蒯余黨的行動進展甚微,這兩家深耕荊州多年,根須盤錯,一旦存心隱匿,便如同水滴入海,難覓蹤跡。

  就在這焦頭爛額之際,一封來自江東的密信,歷經千辛萬苦送到了曹仁手中。

  信中孫·十萬·權以慷慨激昂的言辭,痛斥驃騎大將軍斐潛乃國賊,十二不赦,董卓在生,動搖社稷,傾覆大漢,作為大漢最忠誠的臣子,孫十萬表示愿與曹丞相摒棄前嫌,共擊江陵,瓜分荊楚,信中甚至還附上了一份江東的粗略進軍路線與合擊方略。

  合擊江陵?

  曹仁捏著孫權言辭懇切的帛書,臉上沒有絲毫喜色,反而疑慮更深。

  江東孫氏,向來反復無常,首鼠兩端,與曹操更是舊怨頗深。

  如今怎會突然如此深明大義、忠誠大漢,主動邀約合擊江陵?

  曹仁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此乃詭計!

  他將信使反復盤問,又召集心腹將領密議。

  將軍,江東狼子野心,不可輕信!此恐怕是誘敵之計,欲引我軍出襄陽,而后圖之!曹真在一旁,也是不太相信江東所謂的忠誠。

  曹仁默然點頭,這正是他最大的擔憂。

  襄陽雖局勢不穩,但城防尚在,若固守待援,未必沒有轉機。可一旦主力離開襄陽,前往江陵,且不說路途遙遠,兵糧補充的問題,若此時江東軍突然翻臉,或襄陽內部再生變故,后果不堪設想。

  然而信中描繪的共擊江陵、瓜分荊楚的允諾,又像是一個香甜的蛋糕。

  或者像一張焦香的大餅。

  比如要上市的那一款。

  一旦上市…

  香啊!

  江陵乃荊州腹心,若真能聯手江東將其攻克,不僅能極大緩解荊北的壓力,甚至能扭轉整個南部戰局的頹勢。

  這對目前處處被動的曹軍而言,是一個難以抗拒的誘惑。

  或許…江東亦知驃騎勢大,恐其平定中原后,下一個目標便是江東?故而欲先下手為強?另一名幕僚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且聽聞這劉玄德乃皇叔…昔日被遣于交趾,與驃騎并不和睦…如今客居江東…這孫仲謀欲引其對付驃騎…也未可知。

  這種可能性讓曹仁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利益,永遠是驅動聯盟最根本的東西。

  斐潛如果取了山東,那么下一步很有可能就會宛如董卓一般謀朝篡位…

  當然現在斐潛還沒有謀朝篡位,但是山東之中很多人都是這么認為的。

  如果孫權覺得與曹氏合作有利可圖,那么這次聯盟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謹慎壓倒了一切。曹仁沒有立刻回復江東,而是加派了大量斥候,嚴密監視江東軍的動向,尤其是水軍的調動。

  同時,他下令襄陽守軍提高戒備,做好應對各種突發情況的準備。

  數日后,斥候陸續回報,江東水軍確有集結跡象,部分陸軍也開始向江夏方向移動,似乎并非作偽。

  更重要的是,江陵方向的驃騎守軍也明顯加強了戒備,烽火臺日夜不息。

  曹仁心中的天平開始微微傾斜。

  但他依舊不敢大意。

  他決定,即便要合作,也絕不能將主動權完全交給江東。

  曹仁親自點齊五千兵馬,外加五千民夫,號稱五萬大軍。又令曹真為副將,留守襄陽,然后曹仁才親自帶著兵卒率軍南下,前往江陵。

  在行軍途中,曹仁也異常謹慎,選擇的路線多是易守難攻之地,宿營地也必定背靠山險,面臨水源,營壘修筑得極為堅固,斥候放出數十里外,嚴防任何可能的偷襲。

  抵達江陵外圍后,曹仁也并未急于與江東軍會合,而是先在距離江陵城約三十里的一處地勢較高,靠近漢水支流便于取水和撤退的地方扎下堅固營寨。

  曹仁親自勘察地形,確保營寨易守難攻,就是為了確保萬一,即便江東突然翻臉,也能支撐一段時間。

  等到全部都準備妥當之后,曹仁才派出使者與江東軍的統帥接觸,而且曹仁也不相信劉備,更拒絕了劉備的邀請,更是仔細觀察著劉備軍的動向,試圖找出任何破綻。

  即便是劉備表現得頗為誠懇,詳細闡述了合力攻城的計劃,并表示江東軍愿為先導,率先攻城,以表誠意云云,曹仁也依舊沒有放下戒備之心。

  江東愿為先導?曹仁心中冷笑,這要么是真心實意想要盡快破城,要么就是苦肉計的開始。他不動聲色,表示曹軍遠來疲憊,需稍作休整,愿意先觀江東健兒破城雄姿云云。

  反正一句話,江東軍要先拿出誠意來…

  結果劉備還真就答應了!

  這讓曹仁不由得有些意外…

  次日,對于江陵的攻城戰就展開了。

  曹仁親自登上一處高地,遠遠眺望江陵城下的戰況。

  只見數千打著江東旗號的士卒,在將領的指揮下,扛著云梯,推著楯車,冒著城頭上驃騎軍密集的箭矢和滾木擂石,吶喊著向城墻發起了猛攻!

  戰斗異常激烈。

  城頭驃騎軍的抵抗十分頑強,箭如雨下,滾石檑木轟然砸落。

  江東軍的攻勢一次次被擊退,傷亡肉眼可見地增加。

  曹仁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有江東士卒被箭矢射穿胸膛,從云梯上慘叫著跌落;也有人被滾石砸中,瞬間血肉模糊;城下很快便堆積了不少江東兵卒的尸體和傷兵,鮮血染紅了土地。

  曹仁心中的天平開始動搖起來。

  人死,不能復生。

  即便是離得遠,也能聞到這臟器味和血腥味…

  看來…不似作偽…

  曹仁低聲嘀咕著,語氣中帶著一絲震撼。

  如此真實的傷亡,若真是用來演戲,那代價未免太大了。

  曹仁沉默著,依舊在觀察,目光銳利的掃視著戰場。

  當然,曹仁也注意到在江東陣線之中,劉關張的攻勢雖然猛烈,但似乎并未動用最精銳的部隊,攻城器械也算不上特別精良。

  而且劉備的戰旗也是長時間的位于中陣,并未過于靠近前線。

  這也很正常。

  易地而處,曹仁也不會一口氣將手中所有底牌全部都扔出去,保持一定的戒備才是合理的。

  就在這時,一隊驃騎軍騎兵從江陵西側門突然殺出,直撲攻城江東軍的側翼!

  江東軍似乎猝不及防,陣腳頓時有些混亂。

  城頭也適時射下一波密集的火箭,引燃了部分江東軍的攻城器械。

  混亂中,曹仁看到一名江東軍校尉模樣的將領,在奮力組織抵抗從側門沖出的驃騎軍時,不敵驃騎軍將,交手幾個回合,就被砍落馬下,然后被親兵拖了下去…

  這一幕,讓曹仁心中最后的一絲疑慮,又消散了幾分。

  血色迸發出來的時候,以曹仁的經驗判斷,那是真受傷了,而且還有可能是重傷!

  這傷亡…

  連江東中級軍官都負傷了,若還說是苦肉計,那這血肉也實在是太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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