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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47章玉不琢

熊貓書庫    詭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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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雒陽城頭,深秋的晨光掙扎著穿透連日陰雨留下的厚重云層,勉強照亮了這座飽經戰火的古都。

  天氣一天天的冷下來,雒陽城似乎迎來了勝利的曙光,但是在濕冷的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死亡的氣味,縈繞纏綿。

  曹軍撤退了!

  即便是曹軍撤退的動作盡可能的隱秘,但是居高臨下的雒陽城,依舊能從一些蛛絲馬跡里面查看到一些跡象…

  最初的兩三天,棗衹等人還不能完全的確定,但是在一段時間的仔細觀察之后,棗衹等人便是基本上確定了曹軍確實是在撤退。

  這個消息,讓棗衹等人既欣喜,又是有些憂慮。

  城樓內的議事廳中,棗衹、杜畿、司馬懿、黃忠、從來、王昶等人圍坐而坐,氣氛凝重。

  棗衹作為城中主事,眉頭緊鎖,沉聲開口,這曹軍撤退…諸位以為,當如何應對?

  雒陽城作為河洛戰役的重要一環,是作為吸引曹軍的大磁體所存在的,而現在曹軍要掙脫這一塊磁鐵了…

  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杜畿捋了捋頜下胡須,率先說道:曹孟德用兵,向以詭詐著稱。今雖顯敗相,然荀文若等智謀之士猶在。此時貿然出城追擊,若中其埋伏,恐雒陽有失。依畿之見,當固守城池,謹防其回旋而擊,待主公率軍前來,自然大局可定,此乃萬全之策也。

  他言辭懇切,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棗衹臉上。

  然而杜畿話音剛落,坐在下首的從來便按捺不住了。

  說實在的,曹軍攪亂河洛弘農,最心痛的不是旁人,正是從來。

  雖然他表面上沒有恢復自己的姓氏,沒有展現出對于恢復河洛弘農民生,重建楊氏門楣的渴望,但是這心中,多少次的輾轉反側,寢食難安,多少次夢回四知堂…

  多想念,就有多痛恨。

  聽聞杜畿表示堅守不出,坐看曹軍撤退,從來就有些按耐不住了,不由得急聲說道:杜從事此言差矣!

  從來沖著棗衹拱拱手,說道,曹軍先敗于潼關,后敗于河東,再敗于鞏縣,如今反攻河洛,不過是垂死掙扎,強弩之末!如今倉皇南遁,正是軍心渙散、士氣低落之時!此乃天賜良機,豈可坐視其從容退走?若任其遁入嵩山,憑險固守,日后征剿,必費我大軍無數錢糧性命!末將不才,愿領一支精兵,出城追擊,縱不能盡殲其軍,亦要斷其尾,奪其輜重,挫其銳氣,使其不敢小覷我雒陽守軍!

  從來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臉上也因為有些激動而泛起了紅光。

  是從來傻逼了?

  從來則會表示,卿乃復癡耶?

  從來原本是書生,結果在軍伍之中待得時間越長,就漸漸的偏向武勇系了,此刻新仇舊恨一起上頭,氣血充盈,橫眉立眼,恨不得當即就點兵追殺曹軍。一方面是出心頭這堵了不知道多久的惡氣,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自己能夠建立更多的功勛,這樣才能在回到家鄉之后獲得更多的資源進行重建工作…

  從來心中算得清楚。

  論武藝,他別說比不過黃忠,就算是驃騎麾下其他一流的武將,從來也是肯定打不過的,那么將來進軍中原,會需要從來這樣的二溜子上陣么?

  即便是真跟著去打中原,也基本上就是在某個大將之下打下手。頂天是一個先鋒官,說不得就是某個運糧官什么的…

  與其如此,還不如在河洛之地待著!

  可是待在原地,也就意味著沒有新的功勛入賬了…

  那么當下曹軍撤退的追殺,或許就是最后斬獲敵軍敵將首級,增加自己績效唯一機會了!

  輕易就這么放走了,從來怕是今后日日都會后悔!

  追殺曹軍沒風險嗎?

  顯然不是,但是從來甘愿冒這個風險!

  坐在從來對面的老將黃忠,聽聞從來之言,只是微微抬頭瞄了從來一眼,不置可否。

  黃忠的性格很有意思,他武藝很高,偏偏不太喜歡打仗,要不然也不會在三國中后期才展現華光。對于曹軍的追殺,黃忠興趣不大,而且黃忠性格沉穩,也不會覺得自己應該當什么老師,指點江山指出從來心態問題,抑或是什么傳授老道經驗等等,因此即便是對這等年輕將領的躁進心思看得分明,卻也懶得在此時說些什么。

  議事廳內一時陷入了短暫的寂靜,只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棗祗的目光落在從來因激動而有些泛紅的臉上。他看到的不僅是一位請戰的將領,更是一個被家仇地恨灼燒的靈魂。

  棗祗理解從來對于曹軍的憤怒。

  這份憤怒,棗衹他何嘗不能體會?

  治理農桑多年,他太懂得人與土地之間那種血脈相連,卻被生生割裂的痛楚。

  然而,理解不等于認同。

  作為主帥,他必須克制這份共情。

  棗祗他仿佛能看見曹軍敗退路上可能升起的狼煙,看見山谷中隱現的旌旗。

  若中埋伏…

  這個念頭讓他脊背發涼。

  他幾乎要開口拒絕——

  畢竟穩守城池,等待主公,這本就是最穩妥的方略。

  就在這時,一個出乎眾人意料的聲音響起了。

  從校尉所言,不無道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開口的竟是司馬懿。

  棗衹眉頭微蹙,看向司馬懿:仲達亦主追擊?

  司馬懿微微頷首,對著從來微笑示意,語氣平和的說道:曹軍新敗,倉促退兵,軍心必然不穩。若能趁勢擊之,確可獲大利。然…

  司馬懿話鋒一轉,聲音略低,然曹孟德非庸碌之輩,焉能不為撤退籌謀?懿恐其沿途必有埋伏,以阻追兵。從校尉若欲追殺,需得萬分謹慎,廣布斥候,切莫貪功冒進才是。

  棗祗倏然抬頭,看向那個總是面帶淺笑的司馬懿。

  司馬仲達支持追擊?

  這太不尋常。

  誰不知道此人最是謹慎多疑?

  可是這話說得兩頭堵,又是什么意思?

  棗祗的眉頭越皺越緊,他試圖從司馬懿平靜的面容下讀出真意,卻只看到一潭深水。

  司馬懿這話,似乎前后矛盾,既肯定了追擊的可行性,又點出了潛在的風險。

  像是提醒和補充,顯得周全,但是實際上什么都沒說,兩邊都能靠。

  司馬懿他既然看出有埋伏之險,為何還要贊同追擊?

  從來此刻卻只是覺得司馬懿是在支持追擊,至于司馬懿后半段的提醒,從來認為只是常規的兜底言論,便是當即昂然說道:司馬參軍放心!某只會省得!定是小心行事,不使曹賊詭計得逞!

  棗衹有些頭疼。

  他擅長于農事,謀略智慧么也不算太差,但并不是那種有急智的,當下從來要求追擊,又是搬出了驃騎大將軍的大局為由頭,然后司馬懿又表示了支持…

  棗衹看了看杜畿。

  杜畿捏住胡須,似乎若有所思。

  下首的王昶,除非棗衹主動詢問,基本上是不發表什么意見的,而且即便是發表意見也都是中庸之道,很少強烈反對或是贊成什么。

  棗衹想了想,派遣從來追擊,似乎也不是不行。畢竟棗衹看著從來那信心滿滿、急于立功的樣子,又有司馬懿的支持,如果強行駁回從來的請求,恐寒了將士之心,也顯得自己過于怯懦。

  棗衹開口說道:既是如此…從校尉。

  卑職在!從來霍然起身,抱拳應道,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予你五百精兵,出城追擊曹軍。棗衹沉聲說道,再次強調,切記,此行以探敵虛實、擾敵撤退為主,不可戀戰!若見事不可為,當即刻退回,保全兵力為上!若有差池…

  棗衹一字一頓的說道,軍法可是無情!

  卑職領命!定不負使君重托!從來聲音洪亮的應答,旋即領了令箭,大步流星離開議事廳,去點兵準備。

  從來走后,廳內的氣氛并未輕松下來。

  棗衹揉了揉眉心,臉上憂色不減,望向司馬懿,忍了又忍,最后實在是忍不住問道,仲達,汝既言曹軍必有埋伏,為何還要贊同從校尉出擊?

  杜畿也看向司馬懿,目光中帶著探究。

  司馬懿聞言,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些。

  司馬懿點了點頭,慢條斯理的說道:使君明鑒,豈不聞「玉不琢,不成器」?從校尉勇則勇矣,然性子急躁,貪功嗔怨,若不經歷挫折,焉知「謹慎」二字之重?縱使我等在此費盡唇舌,剖析利害,于他而言,亦如春風過耳,轉瞬即忘。唯有親歷敗績,嘗得苦果,方能刻骨銘心,知其所以然。

  確實有些道理,別人說一千道一萬,不如自己親身體驗一次。

  棗衹點了點頭,但是依舊眉頭未松,此言倒也有理…不過這兵卒…何辜?要隨從來一同涉險?

  司馬懿笑道,使君所言極是。懿方才思慮,確有欠妥之處。將士性命豈可輕擲?既然使君憂心,懿愿請命,引一軍為從校尉后應。若其果然中伏,懿當竭力接應,助其脫困,亦可借此窺探曹軍虛實,知其埋伏所在,為我大軍日后行動掃清障礙。若一切順利,懿也不會和從校尉爭功。如此既可全同袍之誼,保我軍士卒,亦可達成探敵之目的,兩全其美,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司馬懿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既回應了棗衹的責備,又主動承擔了風險,更提出了看似完美的解決方案。

  棗衹看著司馬懿那張平靜無波的臉,心中念頭急轉。

  棗衹感覺到了司馬懿似乎有所圖謀,或許是想要去查證什么,或許是想要謀劃什么,抑或是想要在混亂之中攫取些什么,但是讓司馬懿去給從來作為接應,總比什么都不管要好些。

  杜畿微微皺眉,目光復雜。

  棗衹似乎有種感覺。大敵在前,雒陽城中倒是配合無間,現在曹軍一撤退,倒是各種心思都浮動起來了…

  良久,棗衹終于緩緩點頭,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也罷。便依仲達之言。予你三百兵馬,緊隨從來之后,以為接應。切記以接應部眾,探查敵情為首要,非到萬不得已,不可與曹軍主力糾纏。

  司馬懿起身,恭敬一禮:懿領命。定不負使君所托。

  入夜。

  雒陽城頭,風似乎更冷了些,卷著殘留在垛口上的濕氣,撲打在棗衹和杜畿的臉上。

  從來已經領兵而去,司馬懿也帶著三百兵卒,悄無聲息地匯入城外蒼茫的夜色之中。

  棗衹眉頭緊鎖,雖然從來司馬懿都拍胸脯保證,表示自己會謹慎小心,但是事情的發展,總是讓棗衹有些不安。

  這種不安,除了在戰事上之外,還有更多的是人事上…

  棗衹并非懷疑司馬懿的能力,而是此人心思太過深沉,行事往往出人意表。

  棗衹最終準了追擊,這不僅是一個軍事決定,更像是一場人性的考驗。

  他選擇了折中。

  給予機會,但嚴令約束。

  這或許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但是…

  某多有不安…棗衹對杜畿說道。

  使君可是擔憂從校尉、司馬參軍?杜畿問道。

  棗衹點了點頭。

  杜畿默然。

  既然不安,為什么又要同意追擊曹軍?

  這就自然是棗衹在人事上的不成熟。

  不是說洞房那點事,而是對待人際關系上面。

  智慧多寡和處理人際關系上有一定的聯系,但是沒有必然聯系。確實,一個擁有高度智慧的人,在處理人際關系上確實具備了巨大的優勢,更容易和他人,和同事,和上下級建立深厚、健康、持久的關系。但是擁有一個強大的工具箱,不代表就一定會去蓋房子,或者會去蓋一棟好房子。

  一個人的智慧可能主要投向了科學研究、藝術創作或哲學思辨,就可能覺得處理復雜的人際關系耗費心力,不如獨處來得自在。

  棗衹也是如此。

  棗衹不擅長處理人際關系,也不會堅決的拒絕一些請求。

  比如在面對從來請戰的時候,棗衹猶豫了。他在那個時候能想到的就是曹軍伏兵,然后從來表示他能夠判別伏兵,不會浪進的時候,棗衹就失去了拒絕的理由。

  隨后司馬懿的補充,讓棗衹覺得有些對,但是也有一些不對勁…

  棗衹思索許久,低聲說道:伯侯,仲達既已前往接應,以他之能,當可保無恙吧?縱有埋伏,接應之后,亦可全身而退。

  杜畿沒有立刻回答,眉頭蹙起,仿佛在腦海中推演著什么,半晌才緩緩收回目光,看向棗衹,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使君,杜畿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司馬仲達應是無恙…

  哦?棗衹心中一緊,伯侯何出此言?莫非覺得從校尉有危險?

  杜畿點了點頭,目光再次投向司馬懿部隊消失的方向,語氣嚴肅的說道,正是。吾所慮者,非僅曹軍埋伏,而是…恐有再伏之險!

  再伏?棗衹先是一愣,隨即搖頭,伯侯是否多慮了?兵法常理,伏兵之用,貴在出其不意。一處設伏,無論成敗,既已暴露,焉會再于同地或鄰近再設一伏?此非畫蛇添足,徒耗兵力乎?曹軍急于撤退,豈會行此遷延之事?

  杜畿轉過身,正色說道:使君可曾記得,前些時日我等守備雒陽外圍之時,多路攪擾曹軍一事?

  棗衹聞言,瞳孔微縮,他想起來了。

  二次埋伏確實有用過…

  杜畿語氣沉凝,世人皆以為,伏兵焉可再之…然用兵之道,正奇相合。若反其道而行之,亦收奇效!曹氏麾下,多智謀之士,今番撤退,若其料定我軍必會遣將追擊,又知我軍中亦有熟知兵法、能識破埋伏之人…那么,再而伏之,或是稍遠之處,再藏一支精兵,待我軍心神松懈之際,驟然殺出…

  杜畿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是這種危險,卻讓棗衹背生冷汗,也意識到他之前一直覺得心中不安,究竟是在哪一個方面上。

  若真如杜畿所料,曹軍不僅預判了追擊,甚至預判了接應!

  那么司馬懿自以為能當黃雀,卻不知暗處可能還潛伏著捕蟬的獵手!

  壞了!

  棗衹忍不住脫口而出,臉上不免變色,這守城尚未折損大將,若是因追擊卻…

  棗衹有些著急,事不宜遲!當速派援軍!城中尚有余力,可令漢升將軍引兵出城,前往召回二人!

  說著,棗衹轉身就要下令。

  子敬!且慢!杜畿卻反手拉住了他。

  伯侯?你這是何意?棗衹又急又怒,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二人遇險不成?

  杜畿目光灼灼,緊盯著棗衹,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子敬!此刻派漢升將軍出城,非是救援,恐是…害了雒陽!

  啊?棗衹愣了一下。

  杜畿緊緊的拉著棗衹的衣袖,言辭懇切,如今雒陽令…是使君啊!既斷之,豈可朝令夕改?!

  …棗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忽然明白一些道理。

  玉不琢,不成器。

  司馬懿說的這個玉,僅僅只是從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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