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越的頭顱被那柄沉重鐵戟高高挑起,在空中劃過一道暗沉的弧線時,整個戰場瞬間激蕩起劇烈的漣漪。
馬越的眼睛還圓睜著,似乎無法相信自己竟會如此輕易地敗亡。
那柄伴隨他征戰多年的長槍,已經斷成兩截,散落在幾步之外,槍鋒上的紅纓被血水浸透,黏在冰冷的土地上。
將軍!
馬將軍死了?!
驚呼聲從不同的喉嚨里爆發出來,因恐懼和慌亂,擠出了破碎的音節。
驃騎兵卒失去了指揮,不由得有些慌亂。
將是兵之膽,而現在他們的膽魄,在親眼目睹主將被那如同鬼神般的曹軍巨漢幾個回合內擊斃后,難免遭受了重擊,一時之間難以恢復膽氣。
而且伴隨著馬越的倒下,方才那面代表著撤退和誘敵的曹字大纛,去而復返!
曹字大纛不僅回來了,而且因為氣勢上的此消彼長,曹軍騎兵以一種更為瘋狂的姿態,殺了回來。
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中連成一片移動的光帶,馬蹄踏地的聲音匯聚成滾雷般的轟鳴。
曹操親自率領著騎兵,正面掩殺而來!
一邊是剛剛陣斬大將,煞氣騰騰宛如從地獄爬出的兇殘巨漢典韋,一邊是曹孟德親自指揮的精銳鐵騎沖擊,加上天色昏沉,雨絲雖歇,但陰云未散,視線受阻,驃騎軍一時之間根本無法判斷曹軍究竟投入了多少騎兵,只覺得四面八方似乎都是敵人,都是那令人心悸的喊殺聲和馬蹄聲。
即便是久經戰陣的驃騎精銳,在這接連的打擊下,也不免出現了短暫的茫然和失措。
有人下意識地想要沖鋒,為將軍報仇;有人想要后退,避開這致命的鋒芒;更多的人則是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急轉直下的局面。
旋即有軍校開聲,發出了本能的指令。
歸建!
撤!往郝將軍處撤!
找郝將軍!快!
混亂之中,這喊聲仿佛點燃了一絲希望的華光。
平日里面驃騎軍操典養成的習慣,在此刻發揮出了它最基礎,卻也最關鍵的功效。
操典中明確規定,當軍中高級將領陣亡或失去指揮能力時,士卒應立刻尋找尚存的同級或次一級的軍校將領,就地重組重建指揮系統。
求生的本能和對操典的慣性遵守,壓過了最初的恐慌。
散落的驃騎騎兵開始動了起來,他們不再試圖去沖擊那看似不可戰勝的典韋,也不再正面迎擊曹操的騎兵洪流,而是像被磁石吸引的鐵砂,開始向著營地的方向,向著郝昭所在的中軍和后營位置,拼命策馬奔逃。
曹軍騎兵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們如同狩獵的狼群,左右沖殺,試圖將這些鐵砂的歸路斬斷。
鋒利的馬槊和環首刀在夜色中閃爍寒光,每一次揮砍都可能帶起一蓬血雨。
慘叫聲、兵刃碰撞聲、戰馬的嘶鳴聲混雜在一起。
曹軍士卒大呼小叫,氣勢如虹,肆意砍殺。
然而由于馬越之前為了追擊撤退的曹軍,隊形已然散開,加上此刻驃騎騎兵是向著不同方向、不同路徑潰散,彼此間距較大,曹軍騎兵的追殺雖然造成了持續的傷亡,但真正在被追擊所殺的數量,反而不如最初馬越和典韋直接對沖,那如同雷霆一擊造成的損失來得集中和慘烈。
夜色是曹軍之前突襲的掩護,當下也成為了敗退的驃騎軍的掩體。
曹操立馬于一處小土坡的之上,冷冷地注視著那片火光搖曳,人影奔突的驃騎軍后營地。
典韋陣斬馬越,擊潰其追兵,無疑是一場漂亮的勝利,足以提振軍心。
然而曹操的臉上,并未露出多少喜色,甚至連一絲輕松的表情都欠奉。
他的目光如同最富有經驗和耐心的獵手,穿透了眼前的混亂與喧囂,依舊在細致地搜尋著驃騎后營地下一個可能出現的破綻…
可是,驃騎軍的后營,并沒有因為主將折損而散亂!
一個驃騎軍將領死了,但這驃騎后營地之中,顯然還有其他的指揮者!
而且反應迅速!
即便是再一次親眼目睹,曹操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絲復雜的感慨。
山東、中原的諸多軍勢,哪怕是所謂的精銳,一般來說主將一旦陣亡,整個部隊立刻就會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潰散往往不可避免,很難再重新組織起有效的抵抗。
可這驃騎軍,就不說是驃騎大將軍親自率領的主力了,僅僅是一支偏師,在主將被斬殺的情況下,竟然能敗而不潰,士卒們還能下意識地尋找新的指揮核心…
這不僅僅是士卒勇悍的問題,更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紀律和體系在發揮作用。
曹操抬眼望向驃騎營地那飄蕩的將領姓氏旗幟。
除了戰場上剛剛倒下的馬字旗,還有一面郝字旗,在驃騎軍后營的上空穩穩矗立。
郝氏?曹操在記憶中快速搜索著關于驃騎軍中有姓郝將領的信息,眉頭微微蹙起。
情報和記憶似乎有些模糊。
此人在驃騎麾下并非最為顯赫的那一批。
似乎之前在河東戰場上見過?
但是現在這些都不是重要的事情了…
曹操的目光重點投向了驃騎軍的后營之內。
在郝氏將領的指揮下,中軍和后營的驃騎士兵正在快速而有序地行動著。
他們依托著臨時加固的工事,甚至是將一些損壞的楯車推到外圍,組成了一個暗藏殺機的圓形防御圈。
尤其是后營地勢本就略高,曹操借助其營地的火光,還看到提前挖掘的壕溝輪廓和周邊設置的拒馬鹿角…
嘖嘖。
外松內緊,內外有別。
燈火人影幢幢,卻忙而不亂。
曹操微微皺眉。
主公,何不趁勢掩殺,一舉踏平其營?
典韋提著那對尚在滴血的雙戟,大步走到曹操馬前,甕聲甕氣地問道。他渾身煞氣騰騰,剛才斬殺馬越似乎只是熱身,遠未能讓他盡興。在他簡單直接的思維里,驃騎軍新遭重創,主將斃命,正是士氣最低落、最混亂的時候,己方這千余精銳鐵騎一個沖鋒,很可能就能像摧枯拉朽一般,將其徹底擊潰,擴大戰果。
曹操緩緩搖頭,目光依舊鎖定在驃騎軍后營那嚴整的防御陣地上,沉聲說道:驃騎后營未亂…觀其布置,工事齊全,拒馬嚴密,燈火之下,弓弩反射寒光甚多。此刻強攻,彼依托營壘,以逸待勞,我軍縱能勝,亦必是慘勝,徒耗兵力。
曹操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況且我等孤軍深入,兵力寶貴,不可浪戰。
曹操的眼珠轉動了兩下,目光變得更加幽冷,來人!將賊將以及其他驃騎兵卒尸首,都拖到其營寨前面來!派人罵陣!
曹操他記得細作曾報,驃騎軍之中常宣揚什么不拋棄、不放棄的信條,強調同袍之情。現在,就將這些戰死者的尸首,特別是馬越的遺體,故意陳列在后營之前,他倒要看看,這營地之中的守將,在面對如此赤裸裸的挑釁和同袍遺骸時,是選擇堅守那冰冷的營壘,還是遵循那聽起來熱血,實則可能致命的信條!
主公是想要激他們出來?
典韋似乎明白了曹操的意圖。
正是!曹操點了點頭,伸手捋了捋胡須,若其派兵出營意圖救援尸首,或是收攏潰兵,或是為了挽回士氣而憤然反擊,其陣型必亂!一旦其營門開啟,隊列移動,便是破綻露出之時!屆時便可趁虛而入,尋其薄弱之處,一舉破之!
曹操的命令被迅速執行。
正面的曹軍騎兵主力開始后撤,但并未遠離,而是在夜色中重新整隊,如同蟄伏的猛獸,等待著獵物自己露出破綻。
與此同時,數十名大嗓門的曹軍悍卒,沖到驃騎軍營寨柵欄之前弓箭勉強可及的距離,將幾面染血破損的驃騎軍旗,一些在剛才混戰中遺落的殘破衣甲,斷裂的兵器,以及最為刺眼的——
包括馬越在內的一些陣亡驃騎士卒遺體,粗暴地拖拽到了驃騎軍后營之前。
這些曹軍用各種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對著營寨內高聲叫罵。
小兒只會學那烏龜縮頭不出嗎?
看看!爾等大將首級在此!什么狗屁驍將,不過土雞瓦狗罷了!不堪一擊!
汝等同袍尸骨未寒,血跡未干,汝等竟忍心讓其曝尸荒野,受這風雨鳥獸之苦?驃騎軍的同袍之義,原來就是這般涼薄!
哈哈哈!什么天下強軍,我看是徒有虛名!只會躲在木柵后面發抖!
這些聲音,伴隨著那些在火把映照下顯得格外凄慘的遺物遺體,如同淬了毒的細針,一下下地扎在營內每一個驃騎士卒的心上。
尤其是那些跟隨馬越出戰、僥幸逃回營中的潰兵,他們身上大多帶著傷,衣甲染血,此刻看到昔日同袍的遺物被敵人如此踐踏侮辱,聽到那囂張至極的嘲罵,一個個雙目赤紅,額頭青筋暴起,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拳頭緊緊攥著,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里。
悲憤、屈辱、仇恨…
種種激烈的情緒在他們胸中翻騰沖撞。
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了中軍方向,投向了那面郝字旗幟之下,眼神中充滿了幾乎要噴薄而出的請戰渴望。
那一道道目光匯聚在一起,仿佛化作了無形卻沉重無比的山巒,壓向了在中軍位置按刀而立的郝昭身上。
郝昭站在一輛加固過的輜重車頂,這個位置能讓他更好地觀察營外曹軍的動向和營內各部的情況。
他的面色鐵青,嘴唇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腮邊肌肉跳動。
營外傳來的每一句叫罵,他都清晰地聽在耳中。
那些被故意丟棄的軍旗和同袍遺骸,在火光下刺得他眼睛生疼。
身邊將士們那粗重的呼吸聲,以及那幾乎凝成實質的憤怒目光等等,他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馬越…
那個性格有些急躁,有時會與他爭執,但同樣為了驃騎軍榮耀而奮戰的同僚,如今就躺在營外冰冷的泥地里,身首異處,死后還不得安寧,被敵人當作嘲弄的工具。
一股熾熱如巖漿般的怒火,混合著深切的悲慟,在他心中噴涌著,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
點齊兵馬!
殺出去!
擊潰這些該死的曹軍!
奪回馬越和兄弟們的遺體!
用敵人的鮮血洗刷這刻骨的恥辱!
這個念頭充滿了誘惑力,如同魔鬼的低語,在他腦海中瘋狂叫囂。
郝昭的手幾次不受控制地握緊了腰間的戰刀刀柄,每一次握緊的時候,他都幾乎要脫口而出下達出擊的命令。
但最終,他還是強迫自己,一次,又一次,緩緩地松開了手。
不能沖動!
絕不能沖動!
郝昭深深地、緩慢地吸了一口氣。
冬夜冰冷而帶著濃重血腥味、焦糊味的空氣涌入肺腑,刺激著他的神經,幫助他壓制那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怒火。他努力讓幾乎被情緒燒灼的頭腦冷靜下來,如同在冰水中浸過一般,清晰地分析著眼前的局勢。
曹操此舉,目的太明顯了!
他就是想要激怒自己,引誘自己放棄這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堅固營壘,在夜色未退、敵情不明、兵力分散的不利條件下出營與其交戰!
那面若隱若現的曹字大纛是誘餌,那些囂張罵陣的士卒是誘餌,甚至連同袍的遺體,也成了曹操手中的誘餌!
可那在極短時間內斬殺馬越的巨漢,卻消失在視野里…
此刻出營,正中曹操下懷!
不僅救不回同袍的遺體,很可能連這營中剩余的數千將士,也要一并葬送!
屆時潼關可能遭受威脅,關中側翼洞開,后果不堪設想!
個人的情感榮譽,與全軍安危、戰略大局相比,孰輕孰重?
郝昭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咽下了那口帶著鐵銹味的唾沫。他的眼神也從最初的悲憤交加,逐漸變得冰冷堅硬起來。
來人!傳令!
郝昭的聲音雖然有些沙啞干澀,但是堅定有力。
身旁的傳令兵早已等待多時,聽到郝昭開聲,便是精神一振,以為郝昭終于要下令出擊了。
然而郝昭接下來的話,卻像一盆冰水,澆在了傳令兵,以及附近所有豎起耳朵等待命令的士卒心頭。
傳我將令!各部嚴守既定陣地,無我親令,任何人不得擅出營壘半步!違令者,軍法從事,斬立決!郝昭的聲音鏗鏘有力,字字如鐵,弓弩手全部上前,依托工事,分段防御,覆蓋營前!若有曹軍靠近,格殺勿論!
郝昭目光掃過更遠的區域,繼續下令道,另以金鼓傳訊!令所有在外潰散之騎兵,不得試圖沖擊曹軍陣列,亦不得直接沖至后營門!即刻繞行營地,迂回至后營防御工事之后集結休整!后營守軍,嚴密戒備,不得開門接應潰兵入內,更不可主動出擊!只需確保營壘不失,為集結弟兄提供庇護即可!
這…將軍?!傳令兵愣住了,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出擊?
就任由曹軍在營外如此囂張?
任由同袍遺體曝尸?
還不許開后營門接納潰兵?
快去傳令!郝昭猛地轉頭,目光如電,瞪向傳令兵,那眼神中蘊含的冰冷壓力和不容置疑的權威,讓傳令兵瞬間打了個寒顫。
唯!遵令!
傳令兵不敢再有任何遲疑,抱拳領命,轉身前去傳令。
不多時,急促而富有特定節奏的金鼓聲,再次在驃騎軍營中響起,穿透了營外的叫罵聲,清晰地傳入了夜色之中。
郝昭的策略,在此刻清晰地展現出來…
任你百般挑釁,萬般羞辱,我自巋然不動。
騎兵前營乃至部分中營區域,如同被主動放棄的緩沖地帶,用來吸引和消耗曹軍的注意力與兵力。
而核心的后營,則被打造成為一個堅固無比的盾牌和避風港,它不僅要保護營內現有的力量,更要像一個磁石核心,有序地收容、整合潰散回來的有生力量,維持軍隊的骨架不散,重新匯集戰斗力。
一切的戰術核心,就是避免在兵力分散、指揮不靈、地形不利的夜間,與狀態士氣正盛,又有猛將窺視在側的曹軍騎兵進行野戰對決。
簡單一句話,就是敵人想要我們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不容易。
否則馬越也不會就如此折損了…
驃騎軍后營的躁動漸漸平穩,而營外的曹軍罵陣士卒也發現了不對勁。
驃騎軍的營寨,面對如此羞辱性的挑釁,雖然在那柵欄和工事后面,可以看到無數雙充滿怒火的眼睛,也能聽到壓抑的喘息聲,但就是沒有人沖出來。
當他們試圖再靠近一些,或者做出更過分的舉動,比如用長矛去戳刺遺體時,回應他們的便是致命的弩矢。
蹶張強弩!
咻咻咻——
數十支弩箭激射而出,覆蓋了營前的一片區域。
雖然因為夜色和距離,命中率并非百分百,但那凌厲的破空聲,以及被瞬間釘入地面的某個冒進曹軍士卒,無疑是明確地傳遞出了信息…
營壘的防御堅韌,弓弩手準備充分,指揮體系依舊穩定。
而且讓遠處觀察的曹操感覺不妙的是,那些原本散落在戰場各處,應該如同沒頭蒼蠅般亂竄,或者被他派出的騎兵小隊追殺的驃騎潰兵,現在卻在后營特定節奏的金鼓聲指引下,開始呈現出一種有組織的,方向明確的運動。
這些散落的驃騎人馬,巧妙地利用黑暗和地形,迂回、穿梭,最終匯聚向驃騎后營的后方…
這一切都顯示出在營寨之中的那個郝姓守將,對軍隊的控制力依然很強!
他不僅在穩定營內守軍,還在有效地收攏潰兵,整合力量。
這座驃騎軍的后營,就像是一只受傷后蜷縮起來的刺猬,看似被動,實則將所有的尖刺都對準了外部,讓人難以下口。
怎么辦?
曹操不由得深深的呼出一口氣…
他有了一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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