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寧出其不意的策略變化讓于禁有些措手不及。
于禁以為再怎樣都會等到天明之后才有什么變化,結果沒想到半夜就有了變故。
曹軍沖進了那些留在岸邊的運輸船中,很快就發現了人走船空的情況,然后迅速上報給了于禁。
于禁現在面臨兩個選擇,一是向上游追殺那些逃走的甘寧水軍戰艦分隊,要么就是向下游截殺那些走路上運輸的輜重車。
于禁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川蜀軍一開始就琢磨好了這一手,只要被他堵住了,就半夜來個金蟬脫殼?
追那邊?
肯定是追殺岸上的那些輜重車。
一方面是逆流而上追擊川蜀水軍的戰船分隊,便是等于是將菊花露給了江陵水寨,保不準就會什么時候被上下游夾擊,風險太大,另外一方面他領兵前來攔截川蜀水軍的船隊的目的,就是為了截燒糧草,而不是為了毀那幾艘的戰船。
掉頭!往下游追!
想明白了問題,于禁便是立刻吩咐道。
將軍!這些船怎么辦?
兵卒問道。
潑上油!燒了!
于禁略微猶豫了一下,便是立刻做出了決定。
他如果要帶走,就要耗費時間將這些船只拖出來,還要額外分配人手到這些運輸船上,才能將這些運輸船開動起來,一來一去不僅是要花時間,還要分人手,所以就沒有多少意思,而且這些船只只是普通的大漁船改的運輸船,要贏算戰艦確實也算,但是也沒多好,索性就干脆燒了,反正也不能留給川蜀軍。
火焰很快就升騰而起,于禁帶著兵卒沿著河岸向下游搜尋,很快就發現了甘寧等運輸隊的蹤跡。
黑夜之中,即便是有星月照明,但是依舊需要打火把照明的,而這些火把在黑夜里面,就跟螢火蟲在煤堆上一樣明顯。
甘寧領著兵卒,見到了于禁追來,也不慌亂,而是就近選了一個土坡,讓兵卒將輜重車都推拉到了土坡之上。
于禁見狀,便是愣了一下,旋即不由得冷笑出聲。
見到他追上來了,竟然還不跑?
真當他于禁是泥糊的不成?
還是說等著江陵水寨前來救援?
于禁在船上眺望了一下江陵水寨的方向,然后回頭看了看遠處彤紅的一片天,隱隱約約覺得有些后悔,但是又不知道后悔什么,畢竟眼前的這些兵卒輜重車才是他當下關注的重點。
于禁分出去一部分手下,前往下游攔截可能出現的江陵水寨的部隊,然后親自帶著人氣勢洶洶的靠岸,列陣,沖著甘寧殺將過去。
于禁覺得,這一部分川蜀的運糧兵卒只不過是在負隅頑抗而已,只需要他帶著兵卒沖擊一二,便是可以徹底將這些川蜀兵卒擊潰,
云夢澤地形復雜,水草眾多,尤其是夏天,密密麻麻生長出來的水草簡直和梅雨季節的霉菌一般,一天的時間就能多一大片。
在這樣的情況下,小部隊,尤其是熟悉地形的小部隊,想要藏匿在這一片水草沼澤里面,真就是一件特別簡單的事情。
即便是在主要通道上還有曹軍的巡邏,可就是沒有發現這些藏匿在水草之中的蔡氏私兵。
云夢澤這么大,要是說上千人的大部隊,那么肯定會有比較大的動靜,而幾十上百人的小隊伍就不好查了。
給江陵水寨傳送了到位的消息之后,蔡氏私兵就在緊張的等待著。
甘寧的手下說讓他們等信號,可是又沒有說清楚究竟是什么信號…
蔡中看著眼前的蘆葦草在夜風當中搖擺不定,心思不由得飄飛到了之前曹操領著大軍逼近了荊州的那個時刻。
那時候蔡氏之中能說得上話的,都集中在了蔡洲之中,坐在蔡氏祠堂里面,爭論到了深夜,聽著敲更的梆子聲隔著三重院墻傳來,倒像是敲在顱骨上的鑿子,空空咄咄。
蔡氏血脈啊…
蔡中輕輕的嘆息,聲音在夜風里面消散。
當年蔡氏在襄陽城下拜倒在劉表面前的模樣,其實也和蔡瑁在曹軍大帳內拜倒在曹操桌案前的身影毫無區別。
夜風帶著水氣,從蔡中的盔甲當中滲透進去,就像是他們穿著的盔甲就像是紙糊的,就像是蔡氏的諾言一樣。
蔡氏向劉表拍胸脯,也向曹操拍胸口。
胸大肌都拍腫了,但是也抵不過跪倒在青石板上的血痕。
蔡中伸手,摸索著腰間的戰刀。
在戰刀的刀環上,用紅繩綁著一枚小小的玉仲翁。
玉石的冷意,滲透到了蔡中的指尖,似乎要鉆透到骨髓里一般。
這玉仲翁沒什么太大的價值,玉質也不是很好,所以蔡中就隨意的捆扎在了戰刀刀柄的環上。
此時此刻他才忽然想起,這玉仲翁好像是劉琮給他的…
劉琮么,名字里面有個琮,所以喜歡收集玉器,也喜歡將玉器賞賜給他人。
君子如玉。
君子如玉…
十八歲那年,蔡中隨著他父親出戰,親眼看到那些君子割了俘虜的心頭肉來做肉羹。
那日宴席間觥籌交錯,蔡中他父親卻在歸途之中,和他低語,莫看那些家伙口稱君子,實際上禽獸不如!
蔡中想到此處,不由得露出了些冷笑。這些平日里面總愛唱些忠義詞句,卻不知當年袁公路困守壽春時,最先易子而食的正是滿口禮法的儒生。
然后蔡氏呢?
蔡中望著前方的蘆葦相互交錯,似乎覺得眼前的蘆葦就像是在蔡洲上所立起來的牌坊。
那用木石堆砌,雕琢,描金的牌坊。
在牌坊坐成典禮的那一天,蔡氏長老在祠堂內拍著桌案,眉飛色舞,只要蔡氏牌坊立一日,蔡氏保得蔡洲不失!
可若連祖墳都被鐵蹄踏平,又要這牌坊何用?
為了保住明面上的牌坊,所以心里面的拿個牌坊么,能丟了就丟了。
什么忠孝節義,不過都是漢水上的浮沫——
當年劉表單騎入荊州,難道不是踩著蒯、蔡兩姓的脊梁走進城的?
曹操進入荊州的時候,腳下難道沒踩著劉氏家族的腦袋?
而現在驃騎來了,能拿來做投名狀的,可不就是剩下了曹軍么?
夜風中似有他父親的聲音在耳畔縈繞:能活過冬天的蘆葦,來年才會抽新穗。
蔡洲的蘆葦,一茬又是一茬。
縱然大漢王朝百十年,荊州人主輪流換。
蔡中臉上露出一些嘲諷的笑。
就在蔡中心思轉動之時,忽然有紅艷艷的顏色,照亮了天邊。
那邊是大江…
一名蔡氏族人說道。
這就是信號?
另外一人說道。
蔡中聽著,沒回答。
他覺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
他抬起手,向周邊的蔡氏私兵示意。
曹操不行了。
蔡氏需要投名狀。
沒有投名狀,誰會平白無故的相信蔡氏?
正面作戰,蔡氏還是差了一點意思,但是如果說搞點小動作,蔡氏還是做得到的。
動手!
蔡中下令。
驀然炸響的戰鼓聲吶喊聲,宛如驚雷,瞬間打破了曹軍于禁營地周邊的寂靜。
嚴格來說,蔡氏才算是荊州的地頭蛇,而于禁等人帶著的曹軍,都是要差一些的,即便是有崗哨,有巡察,但是依舊有漏洞。
蔡氏私兵發出的聲響,就像是突然來了千軍萬馬,朝著于禁營地席卷而去。
曹軍營地警報聲聲,兵卒慌忙登上寨墻哨塔,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射擊。
黑夜之中,誰也不清楚來襲的兵力有多少,射擊便是最為穩妥的應對方式。
不過蔡氏私兵這一次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直接攻于禁的軍營,畢竟蔡氏私兵是私兵,真要和曹軍正卒對抗起來,還是有一些差距的。
哪怕是突然的襲擊,只要沒有能夠一口氣突破營寨,給了這些曹軍一些反應的時間,曹軍兵卒必然可以穩住陣腳,然后扭轉局勢。更何況蔡氏私兵的數量也不多,就算是極個別的人武藝不錯,面對曹軍精銳也有一戰之力,可是并不能決定戰局。
所以蔡氏私兵襲擊于禁營地,除了攪擾和阻礙之外,主要目的就是燒船。
人是陸地生物,所以即便是有船只,人也喜歡在陸地上生活,這是人的本能。
因此在云夢澤里面的于禁營地,絕大部分的兵卒都是在陸地上的營寨之中,而少數兵卒才駐留在船只上值守。
當在當陸地上的營地呼嘯有聲,吸引了大部分曹軍兵卒的注意力的時候,蔡中帶著一些好手,就在嘈雜紛亂的聲浪掩護之下,偷偷摸到了于禁營寨存放船只之處。
蔡氏私兵或是攀爬船幫,或是登岸殺入,還有的在水底鑿船,襲擊那些停靠在岸邊的曹軍大大小小的船只。
曹軍兵卒雖然在新城集訓,組建水軍,但是大多數的曹軍兵卒來源都是江北,和江東那種以船為家的漁民多有不同,沒有多少人愿意在搖搖晃晃的船上睡覺,所以船只里面幾乎是沒什么人,又被陸地上的鼓噪吸引了注意力,等到發現蔡氏私兵主要針對的是船只的時候,就有些晚了。
蔡氏私兵基本上都是荊襄人,并且絕大多數的水性都很不錯,尤其是對于船只結構的了解,都很熟悉,所以踏上的雖然是搖擺不定的船只,但是依舊如履平地一般,并且對于要破壞船只的什么地方很是拿手,甚至都不需要特別指令,便是進了船艙就用斧頭鑿頭一頓亂砸。
他們專門挑那些粘合處,亦或是核心龍骨進行破壞,幾斧頭下去,往往船艙里面就開始滲水。
等到在陸地上的曹軍兵卒醒悟過來,開始列陣朝著船只之處救援而來的時候,蔡中已經帶著人跳進了水里,接著黑暗的掩護逃之夭夭。
曹軍一方面擔憂黑夜里面還有什么其他的襲擊者,一方面又急著要救那些漏水的船只,根本就無心追殺蔡中等人,只能是眼睜睜的看著蔡氏私兵在付出了極小的代價之后,飄然遠去。
甘寧在土坡上駐守,看見于禁帶著兵卒氣勢洶洶的列陣而來,也不忙亂,只是下令將一些輜重車推到了陣前。
于禁見到甘寧等人如此對應,以為不過就是用輜重車結陣的老套路,但是很快于禁就發現這不是那么的簡單。
輜重車面對曹軍一面的木板被掀開來,露出里面一支支閃著寒光的箭頭。
這是連弩車。
這座木鐵交織的戰爭巨獸,即便是蹲坐在輜重車里面,沒有發出怒吼的聲音,也依舊沒人敢小覷它。
粗若人臂的復合弩臂以柘木為骨、牛筋為弦,緊繃時發出令人心悸的嗡鳴。
箭匣如蜂巢般倒懸于弩身后部,三尺鐵脊弩箭整齊排列。
當四名兵卒合力開始轉動絞盤的時候,機括發出金鐵交鳴的韻律。
弩弦如巨蟒蛻皮般次第滑入卡槽,每次震耳欲聾的轟鳴都伴隨著數支弩箭破空而出。
在弩箭撕裂空氣的尖嘯聲之中,好不容易沖到了百步之內的曹軍陣列頓時綻放出妖異的血花。
箭雨覆蓋處,皮甲如紙帛碎裂,即便是鐵皮覆蓋的盾牌可扛不住數支弩箭的轟擊,隨之便是破裂,貫穿,帶起塵土與血霧的猩紅云靄。
嗖嗖嗖嗖!
弩矢橫飛。
血肉也是橫飛。
曹軍也有弩箭,但是和連弩車相比,簡直就像是小孩的玩具。
于禁原本認為他們是在遠程上具備優勢的,畢竟比起在陸地上的弓弩來說,戰艦上的曹軍可以攜帶大型的強弩,并且弩箭的數量也比較充沛,所以于禁覺得即便是和甘寧兵卒對射,最終也是可以獲勝的,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甘寧竟然在輜重車里面藏了連弩車!
雖然說機械也有損壞的可能,但是在沒有損壞之前,機械的力量明顯比人力要好用得多。
人力有窮時。
機械卻能在沒有損壞之前,將力量發揮到極限。
考慮到了甘寧等人可能會帶弓弩,于禁將刀盾手布置在了前線。
原本于禁是想要利用刀盾手推進到土坡之下,最大限度的抑制甘寧的弓弩殺傷,然后再派遣弓箭手超前壓制,甚至用火箭點燃甘寧縱深的輜重車,讓甘寧前后失措,最終一舉絞殺。
想法當然沒有錯,但是碰上了甘寧的連弩車,這些曹軍的刀盾手就倒霉了。
弩箭宛如疾風暴雨一般,敲打的盾牌,丁咚之聲不絕于耳,恍如一曲死神的哀歌。
若是一般的弩矢箭矢,這些刀盾手只要將盾牌立起,相互重迭成為盾墻,便是基本上可以遮蔽傷害,然后等著對方攻擊間隙便是可以再次推進。
可是現在曹軍兵卒面對的是連弩車!
盾牌即便是能夠抗住連續的弩矢轟擊而不碎裂,站在盾牌后面的人也未必能撐得住!
每一次弩矢射擊到了盾牌上,就像是一擊重錘砸了盾牌表面上一樣,這使得刀盾手不得不用雙手去穩住盾牌表面,而即便曹軍兵卒拼盡全力,也被接連不斷射來的弩矢掀開了盾牌墻。
曹軍刀盾陣列站不住腳,也就自然影響了隨后的長槍手和弓箭手,隨著甘寧一聲令下,在土坡之上的川蜀兵卒跟著甘寧急奔向前,朝著曹軍陣列撲去!
甘寧拖著戰刀,撲殺在了最前。
看著曹軍兵卒慌亂砍出的戰刀都快到了頭頂的時候,才突然將手中的戰刀一掄,刀背直接將對面曹軍兵卒的戰刀磕開,然后借著氣力加速劈砍而下,宛如閃電一般掠過曹軍兵卒的脖頸!
隨著甘寧一聲斷喝,曹軍兵卒人頭高高飄飛。
甘寧雙手持刀,戰刀勢大力沉,左右橫劈,上下豎砍,頓時就砍倒數人,將曹軍兵卒陣列殺了一個窟窿出來。
甘寧手下跟著就是一輪突進。雙手持槍,前沖跨步,長槍對著曹軍胸口便是捅將過去!
更多的甘寧手下兵卒殺了出來,涌向曹軍的陣列。他們裝備的都是驃騎制式精良的兵刃戰甲,比曹軍常用的兵甲都要更好,然后再加上甘寧在前方突進,一下子就將曹軍陣列殺了一個七零八落。
剩下的曹軍兵卒,僥幸沒死的,丟盔棄甲連滾帶爬,哭爹喊娘往后就逃,完全沒有了方才的囂張氣焰。
甘寧還算是不那么陰狠的,否則在弩箭發射前浸染一些金汁,中箭者必然會傷口潰爛,就算是輕傷也是命不久矣。
于禁頓時大驚失色,連忙鳴金守兵,將上岸的兵卒召回岸邊,丟下一地的尸骸,疑神疑鬼的盯著甘寧在土坡上的陣地,不敢再派人往上沖了。
甘寧卻沒有等于禁的意思,見于禁不派人了,便是下令收了連弩車,然后繼續往前。
這一下就將于禁給架住了。
打吧,那些連弩車可不是開玩笑的,誰上去都不好使。
可是不打吧,之前所有的努力就成了笑話。
難道他于禁辛辛苦苦半夜三更帶兵出來,就是為了給甘寧送人頭的?
雖然說燒了幾艘的運輸船,但是誰都清楚那些不過就是些大號漁船罷了,能算是什么功勛?
可是現在,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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