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4章平車斬士 是夜更漏三響,荀攸捧著名冊踏進將軍府后堂之時,正見斐潛對著《山海輿地圖》出神。
華夏早在春秋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地圖的概念,《墨子·地圖篇》中就有文字描述過地圖。漢代也有過繪制地圖的高峰時期,尤其是在漢武帝的年代,只不過在漢代,以及往后相當長的封建王朝之中,華夏對于地圖的繪制,始終介于圖像描繪和山水畫之間。
和正兒八經的實用性地圖相比,完全是兩個賽道。
現如今懸掛在后堂之中的,自然是斐潛所帶來的新地圖,雖然依舊不如后世專業地圖詳盡準確,但是已經完全不同于之前漢代的地圖了。
華夏老祖宗很牛逼,但是后來的人更牛逼。
天無絕人之路。
但是人可以絕人之路。
自由心證,春秋斷獄。
潛規則,原則上。
標準。
這很重要。
執行標準,同樣也重要。
而華夏最喜歡的,就是沒有標準。
尤其是上位者,更是喜歡朝令夕改,正所謂口出天憲是也,
斐潛當然也可以當一回這樣獨斷專行的人,表示說誰當掌教就去當掌教,說誰不行就是不行,可是斐潛不愿意這樣,他寧愿在青龍寺的大庭廣眾之下,給出理由,設定標準,做出決定。
這當然要比一紙任命要繁瑣,也可能會有更多的問題,但是斐潛依舊決定要這樣做。
主公。荀攸看見青銅朱雀燈在斐潛身上投下了振翅陰影,恍若給斐潛插上了翅膀一般,即將振翅而高飛,
荀攸不敢再看,連忙將頭低下。
公達,坐。
斐潛走回桌案前坐下,翻看起荀攸送上來的名單。
從上往下,從左往右。
斐潛微微搖頭,將手中的名冊放下。
荀攸也沒有選出什么合適的人來…
斐潛想要的掌教人選,大概是屬于底層的人,至少不能超過寒門的階層,否則很難得和底層的民眾做相互的溝通。
即便是在后世,宗教里面的管理階層也太高高在上了。世襲或是半世襲的職位,導致這些宗教的管理階層已經忘記了民間究竟有多少人痛苦的活著,他們只是計算著香火的多寡,甚至變身為剝削階級,不僅沒有給民眾帶來精神上的撫慰,反而是加重了百姓的負擔。
如果青牛道人能坐得住,或許是一個比較合適的掌教人選。
此等之輩…可愿披發跣足為庶民療瘡否?斐潛將桌案上的名冊推了推,問道。
荀攸思索了片刻,低頭應答道,一時或可,難一世也。
嗯。斐潛點頭說道,青牛道長太興七年,漢中有疫,教山民用艾草熏屋防瘴,又遇泥牛翻滾,率領子弟掘尸誦經,安撫民心,解除苦厄…此等之輩,可愿行之否?
窗外驚雷驟起,雨打芭蕉聲里,荀攸再次搖頭說道:名冊之人,居道場之中尚可,若是翻山越嶺,窮鄉僻壤苦修善行,怕是難也。主公之意,是讓青牛道長掌教?
斐潛皺眉,是,也不是。
在荀攸有些疑惑的目光里,斐潛緩緩的說道,五方上帝,既要出世,又要入世。掌教之人,需要明曉萬丈紅塵之苦,也要有俯視眾生輪回之喜…青牛道長,若是再過十年,積攢功德,自然是掌教不二人選…如今,卻不好將其召回…持九節杖,行千里路,去時了然無牽掛,歸時足底血縱橫…此乃五方上帝得傳天下之妙也,豈可以案牘勞阻之?
…荀攸默然。
這要求,未免有些太高了吧?
甚至比遴選官吏還要復雜。
不過么,若是如此一來,豈不是讓掌教空懸?
斐潛在桌案上輕輕敲了幾下手指,驚鴻道人,果真是和金元休之子茍合了?
相比較青牛道人來說,驚鴻道人顯然沒有太多的民間聲譽,又不愿意像是青牛道人一樣吃得了苦,去云游苦修,自然容易想要走捷徑。
荀攸點頭說道:據有聞司上報,驚鴻借口采買朱砂,在西市與金氏子會面。
斐潛點了點頭,那就待他明日自尋死路吧。
龍首塬,青龍寺。
山門外驚鴻的道冠微微顫動,身上的五方上帝八卦道袍,使得他在人群當中分外的顯眼。
他抬頭盯著青龍寺隸書匾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有些發呆。
他捏著袖子里面的七星玉佩,其實內心當中也是有些猶豫。
一步走錯,或許就是步步錯。
如果當初沒有貪心想要多點錢財,或許現在…
但是現在呢?
這一步,又應該如何?
猛然間,他在人群當中看到了楊郎君的笑臉,一晃而過,心中便是一悸,再定睛去看的時候,又找不到了。
圍攏在他身邊的人,嘰嘰喳喳,紛擾不休,大多數都以為他即將繼任五方上帝的掌教,多少也有上前混個臉熟的意思,卻將他的視線遮擋得有些零散…
回頭?
回不了頭啊!
當驚鴻立在青龍寺門牌之前,回想起當年他的所作所為,他終于明白,即便是這二十年來,終日念經打醮,焚香齋戒,依舊沒能擦凈骨子里的寒門腥氣。
仙長請。
青龍寺的小吏笑嘻嘻的前來,引出一條道來,讓驚鴻道人往前。
無量天尊!
驚鴻下意識的回應了一句,目光卻落在了那小吏在身側露出的玉佩上。
那錯金帶鉤的款式,之前在楊郎君身上,也同樣看到過…
驚鴻道人目光一凝。
小吏笑嘻嘻,仙長這邊請…莫要讓驃騎大將軍久等了…
驚鴻道長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抬步而上。
細雨紛飛,潑灑在他頭頂的道冠上,不多時就使得他的道冠斑駁起來,宛如有血滲出。
青龍寺大殿之中,銅爐里面,青煙縈繞。
斐潛袖手立在大殿一側的屏風之處。
當年鄭玄撰寫的十二正經的目錄,以及批注,依舊墨跡深沉。
俱往矣…
斐潛現在也漸漸要面臨著人才更替換代的問題了。
驚鴻轉過回廊之時,就望見了斐潛的身影,藏在袖子里面的手,不由得緊緊的掐在七星玉佩上。
他想起金瑋說過的話,只要引得驃騎大將軍當眾失儀,自然就是褻瀆天道,掌教一職也就由不得他定了!屆時大可以憤而掛冠,而必然得天下之稱頌!
袁紹之后,誰記得還那個人也掛節東門了?
那么如果真的一切順利,就算是他不能在關中之處當掌教,也可以在山東之處得名利!
左右都是不虧的。
也許。
青龍寺的屋檐梁柱在雨中蒸騰著輕煙薄霧,驚鴻的道袍被穿堂風吹得獵獵作響。他走進了大殿,低頭向驃騎大將軍斐潛行禮,身上玄色道袍袖口金線,隱隱泛著冷光。
斐潛看著驚鴻道人,語氣平穩的說了一聲免禮,便是讓人請驚鴻道人一旁入座。
斐潛往前走了幾步,在高臺上,環視一圈,朗聲而道:
某有聞,天垂象,圣人則之,地載物,仁者效焉。夫掌五方之教者,非止步虛躡斗之輩,當懷燮理陰陽之志。昔管仲射鉤,非悖主也,順天命而拯黎元;百里飯牛,非辱身也,懷經緯以待明時。今觀教宗之選,敢效臧文仲祭爰居之誡,陳葵藿傾陽之誠。
斐潛此言一出,頓時眾人皆驚。
驚鴻聽了,心中便是漏了一拍,不由得瞪圓了眼,看向了斐潛。
道理自然是這個道理,標準當然也是這個標準,但是華夏封建官場之中,什么時候才開始大談道理和標準呢?當然是不準備讓某個人當上去的時候,就會談了。
否則,想要讓某個人升官,便多半量身定做一套標準出來,在程序上沒有問題,但是實際上呢?
當然,這玩意也不是華夏獨有,后世米帝也學得很是精通。
官僚么,上下兩張口。
驚鴻暗中咬牙,臉頰的肌肉隱隱約約在跳動著。
而在高臺之上,斐潛依舊在陳述著…
神農百草而藥天下,軒皇鑄鼎而定九州。五方上帝立極,非欲享太牢之祀,實憫下民稼穡之艱。昔寧戚扣角,桓公知其能相牛;傅說舉夯,武丁悟其可調鼎。是故明堂圭臬,不在璇璣玉衡之巧,而在辨菽麥、知饑寒之實。
驚鴻聽著,心也漸漸往下沉。
大殿內外的人,也開始嘰嘰喳喳起來。
其實斐潛公布說要遴選掌教,大多數的普通人依舊以為是斐潛想要為了碟醋包一頓餃子,畢竟這是大漢多少年的習慣了,更何況是五方上帝掌教這樣的身份?
再加上有不少人還知道斐潛在五方上帝教內還掛著一個名字老長的真人身份呢,這要是誰當了掌教,斐潛這個真人是按照驃騎的職位來論,還是在教內的高低來論啊?
所以即便是斐潛宣布說是要遴選,但是完全就沒有人報名,畢竟除非是有什么特別的好處,否則平白過去當一分母,然后被人除個干凈,是閑的蛋疼或是有什么受虐傾向?
不過湊熱鬧么,倒也喜聞樂見,結果還真的現場吃瓜了!
頓時瓜田里面就是一頓的嘰嘰喳喳咔嚓咔嚓…
驚鴻雖然依舊端坐,可是忍不住這血就往上涌動。他設想過許多的情況,甚至都準備好了對于五方上帝教義闡述,還準備了和其他的競爭者進行辯論,但是他沒想到斐潛一上來就給定了基調,甚至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刀一樣,扎在他的身上。
但是驚鴻沒想到,這才剛剛開始…
今有修道者,鶴氅雖潔,不履隴畝之泥;丹經雖玄,未聞耒耜之重。夸沖舉于云閣,效宋人刻楮;矜符箓于齋壇,類葉公好龍。昔子產毀鄉校,而仲尼譏其不仁;今若使竊天書者主祭,豈非令天帝蒙羞,焉為百姓之福?
夫掌教之任,當如弦高犒師,雖商旅亦懷社稷;仿晏嬰使楚,縱侏儒不墮國威。昔西門沉巫,漳水始清;文翁化蜀,石室乃興。戴星出入于阡陌,沐雨咨詢于耆老,使黃冠知穡事艱難,青詞含黍稷芬芳。
若夫季子掛劍,空懸徐君之墓;卞和泣玉,寧碎荊山之璞。與其使珷玞充明堂之器,曷若留白虹貫紫微之座?昔齊桓棄豎刁,霸業乃成;勾踐誅伯嚭,兇門始破。今五方教宗之位,寧效問鼎之重,不可還珠之愚!
正所謂,北斗斟漿兮南斗量沙,上帝閔下兮雨露均加。孰懷蓼蟲之志兮甘宿荼芥?唯耕煙釣霞者兮可盟龜蛇!
斐潛言畢,眾人皆靜,旋即目光投向了驚鴻道人之處。
驚鴻身軀微微顫抖,臉色也是青紅交替。
青龍寺大殿之前,柏木藻井的屋檐滴著雨水,稀稀落落有聲。
驚鴻道人低頭看著身上的太極圖案,就覺得那陰陽二魚似乎游動旋轉起來,就要脫離他身上而去。他忽然想起師父左慈臨終之時,竟然沒有叫他,也沒有任何言語物品托付給他,而是給了那個愚笨的道童…
為什么?
難道五方道場里面的事務,就不重要了?
難道他替生病的左慈處理那些教內事務,也是錯的?
他緩緩的抬頭,盯著高臺上的斐潛。
憑什么?
自己二十年苦讀道經,如今竟然被一朝否決?!
那他這么多年來的所作所為的意義何在?
驚鴻看著斐潛,斐潛也看著驚鴻道人。
斐潛雖然說得也算是直白,但是畢竟沒有指名道姓,也是給了驚鴻道人最后一個機會。
最后一個機會。
驚鴻道人只要愿意表態,按照斐潛方才所說的五方上帝掌教標準去修正自己,改正言行,之后也愿意配合指證金瑋等人,那么斐潛就會給驚鴻一個機會,至少是一個緩沖的余地,讓驚鴻道人即便是當不了掌教,但是一個左慈弟子的身份還是依舊會有的…
只可惜啊,人么,見到五十塊和一百塊在地上,只有小孩才會選擇。
先師臨終之日…驚鴻道人緩緩抬頭,聲音也漸漸大了起來,那日紫微垣搖搖欲墜,天市垣卻亮得妖異!此乃熒惑守心之像!
熒惑守心四字一出,大殿內外頓時一片嘩然。
這玩意么,聽起來自然是高大上,而且和天象相關,屬于神秘系的范疇,自然和所謂行政民生什么不相干了,一定要說有聯系,也定然是執政者的問題…
比如天子,又比如是驃騎大將軍。
斐潛看著驚鴻道人,微微嘆息。
人啊,都是如此。
人活得久了,總是會見識一些事情,華夏千年來的經驗證明,大多數人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而且不少是見了棺材依舊不落淚的…
道經有云,「天失陰陽則亂其道,人失尊卑則亂其政」…驚鴻道人見斐潛沒吭聲,便是越發覺得自己有理起來,聲音也是越來越大,將二十年吟誦道經的功底盡顯無疑,不僅聲音大,而且吐字清晰,遠近皆聞,昔年武王伐紂,太公授《陰符》而定鼎。今驃騎欲代天擇教宗,可曾得授天命?
嘩…大殿內外頓時一片嘩然,連帶著殿外風雷鼓起,雨落漸密都沒能蓋得過去。
吃瓜群眾表示左手剛拿了驃騎的表示驚鴻不夠格的瓜還沒啃完,眼瞅著驚鴻道人又扔出了一個驃騎不夠資格評定教宗的瓜來,一時之間都不知道往哪個瓜下口好。
敢問驃騎,驚鴻突然高舉玉柄麈尾,斜斜指向東方,昔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猶服事殷!今將軍坐擁雍涼,可曾赴許朝覲天子?
斐潛眼睛微微一瞇。
大殿之內眾人也頓時一驚。
轟隆隆…
春雷滾過,大殿檐角銅鈴被驚雷震得亂響。
大殿之外烏云翻滾,大殿內頓時昏暗起來。
來人!掌燈!坐在一旁的荀攸呼喊侍從上前點燃青銅樹燈,接著機會輕聲對著斐潛說出王者法天四字。
斐潛微微點頭,但是目光卻透過了大殿,望向了遠方。
他知道荀攸是什么意思,用所謂王者法天來對付驚鴻的責問。
王者效仿天象,以日、月、星辰立三公九卿的官職,將天道規律具象化為國家制度,是大漢的慣例,也是百姓的認知。
可是斐潛不愿意這么簡單的,繼續按照所謂的大漢慣例繼續下去…
青龍寺所在的龍首塬,經過大漢上百年的砍伐,樹木已然不多了,而在青龍寺的建設過程當中,斐潛讓人在青龍寺周邊種下了不少的桑樹,如今已經是大多數都成活了,而且長勢還不錯。
是百姓不知道龍首塬這里有桑樹了,所以他們不來砍伐?
顯然不是。
一方面斐潛讓人種植的是桑樹,不是什么觀賞的樹種,桑樹越多,就可以讓百姓在閑暇的時候養蠶,另外一方面是斐潛推廣了煤炭和煤爐的使用,使得百姓在冬天對于木材的需求下降了一些。所以盡管斐潛沒有下令禁止什么在龍首塬砍伐桑樹,但是百姓自然就守住了龍首塬這一片的新桑林。
大漢的百姓愚蠢么?
確實。
因為沒開明智之前,大漢的百姓就只能看見眼前的這一點地方,知道一點事情,再遠一些就根本不了解,甚至一輩子都沒有走出二三十里地過。
可是他們不是傻子!
蒙住眼,能蒙多久,堵住嘴,能堵多久?
若是在朝堂之上,倒也罷了,畢竟距離民間疾苦太過遙遠,很多人穿上了長衫之后便是鄙視那些后來試圖穿長衫的,以至于搞出的言論絲毫不接地氣也是可以理解,就像是在發福利和漲工資之間,選擇了放貸款一樣,人人都可以是行走的五十萬。
可是這五方上帝教是要活在民間的…
總不能像是封建王朝的統治者那樣,只需要自己活這一輩子,然后誰管那死后洪水滔天?
斐潛忽然笑了笑,轉頭問驚鴻,道長可曾讀過《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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