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沒有秩序,人類便是寸步難行,可是有了秩序之后,人類又會借著秩序來貪婪掠奪,凌駕于他人之上。
古北口之處,曹軍的秩序崩壞了。
崩壞的因,并不是此時此刻,而是在彼時彼刻。
張郃沒有在古北口停留太久,幾乎是在曹純撤退之后,跟著曹純便是展開了部隊進行追擊。
追擊的模式,依舊是大漠式的。
各部交錯追擊,三十里一停歇,一路向南。
古北口節點一壞,曹純一退,整個幽州的曹軍防御陣線,就被迫后撤。
其實在古北口左近,還有很多像是之前雷重一般,散出去的曹軍小隊在燕山之中駐守,原本也是為了防備驃騎軍的滲透穿插的,可是如今也是發了瘋一般的從燕山之中撤了出來,就像是溺水之人去抓在水面上碎裂的木板,即便是知道那小塊的碎裂木板根本不能給他們提供多少浮力支持,可是依舊會緊緊的抓住,死活不放。
撤退之中,曹軍不可避免的出現了各種問題…
爭搶道路,相互砍殺等等,都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宛如當年的袁軍一般。
只要自己能逃就行,哪管身后究竟誰死誰傷?
誰都知道秩序重要,如果有秩序在,即便是不能抗拒驃騎,但至少能讓更多的曹軍兵卒逃出來。
誰都在罵為什么沒有人去擋住驃騎軍,為什么沒有人去自我犧牲,為什么沒人顧全大局…
張郃一直都在冷冷的看著,最后輕輕的嘆息了一聲,揮動了手臂。
驃騎軍之中的銅哨和號角,幾乎同時間吹動,成百上千的騎兵,呼嘯著,馬蹄翻滾,從燕山而來,似乎是要席卷天下而去!
張郃派出了三名軍校,一名漢軍老軍校,兩名胡人軍校,形成了一個品字的結構,展開了對于古北口周邊的追擊和掃蕩。
張郃自己一方面繼續清理古北口通道,一邊等著趙云大軍的到來。
對于自己能在短時間內拿下了古北口,張郃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詫異。
這或許是運氣,也或許是…
但不管怎么說,曹軍現在,似乎已經是大不如前了。
這里可是燕趙之地的燕啊!
燕國弱么?
多有慷慨之士也。
那么幽州弱么?
曾經也是大漢的一條腿!
從大漢兩次立國來看,幽州一直都很強。
西漢自漢高祖劉邦到王莽篡位的二百年里,雖然漢初對匈奴作戰失利,到漢武帝時期對匈作戰取得輝煌成就,確實作為幽燕之地一開始的發展并不突出,但是隨著漢武帝將重心重新移回內部發展后,幽燕地區也隨著漢朝的發展而開始興盛。
最早的時候,幽州所統轄的范圍,從渤海到遼東,從后世的蒙古一直到了朝鮮…
東漢劉秀崛起,天下弱君,強勢地方。劉秀得天下,基本上靠著的便是三股力量,一個是冀州的工事,也就是冀州弩,然后就是幽州騎,隨后又得了并州騎,最終凌駕于關中和西涼之上,再度統一了大漢。
而南陽之地,豫州所屬,基本上在劉秀期間,就是屬于后勤保障支持了,錢糧人力,器物制造。劉秀當時有錢有糧,有兵有馬有器具,大漢中興也才不是一句空話。
可是現在,不管是西漢的秩序,還是東漢的秩序,在幽燕之地,已經是蕩然無存了。
張郃立馬燕山,回首望,山巍峨連綿。
而面前,一片廣袤土地,徐徐展開…
驃騎大軍突破古北口,如同晴天霹靂一般,震得聽聞者無不呆立當場。
曹純一路奔回了漁陽,古北口一丟,而在漁陽之北的俿奚、獷平首當其沖,就成為了第一線。
作為原本第二線,如今驟然變成了第一線的指揮將領曹良,臉色又青又白,又紅又綠。
曹純說他相信曹良,可是曹良卻想要大喊,表示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這一線都丟了,二線能守得住么?
從古北口到俿奚、獷平,再到漁陽,以及在漁陽后方的薊縣,似乎已經成為了注定要有一場血戰的戰場。
古北口被破的消息傳來,曹純的急急而來,又是急急而逃,在俿奚、獷平駐守的曹軍將領曹良心中發涼。他不知道應該稱贊曹純早有準備,一人雙馬來去如風,還是應該心驚膽戰的迎接隨后而來的驃騎軍勢!
隨著曹軍的無序撤退,很多地方被點燃了。
處處似乎都是烽火,戰云密布在幽燕之地的上空。
曹純還有退路,但是曹良的退路已經斷絕。
以步抗騎,無非就是利用密集的方陣來戰斗,可是這需要良好的訓練,充足的補給,以及最為關鍵的問題——
秩序。
如果有良好的秩序,這些在幽燕之地,久經戰陣的兵卒之中有很多人是有和騎兵對抗的經驗的,甚至有可能都不需要曹軍將領特別去下令,這些老兵就會自動的將一個個的步卒方陣組織起來了。
而對于騎兵來說,想要正面沖擊一個有大盾長矛的步軍陣列,在純粹冷兵器的時代,無疑是就算是勝利也是自損八百的事情。
可是在俿奚、獷平之地駐守的曹良,卻沒能看見這種秩序,所見之處,都是那些逃亡的曹軍兵卒慌亂的眼神,所聽到的,都是帶著恐懼的喘息和雜亂的呼號。就像是這些曹軍士卒,在之前的時候其精神已經繃緊到了極處,在古北口就被驃騎軍一把掐斷,然后陷入了理智崩潰一般。
俿奚、獷平的秩序還算完整,但是曹良知道,現在這情況,其實是曹軍兵卒對于服從,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才讓他們帶著一種慣性還在這里堅守,但是只要驃騎軍一來,稍微的一觸碰,這如今看起來一個個還算是完整的狀態,就將馬上崩潰,直至不可收拾!
每一個將領,基本上都知道有一場戰役,叫做背水一戰。
可是如今真的要在后路斷絕的情況下作戰的話,曹良實在不能指望自己眼前的這些曹軍士卒,究竟背水能背出多大的戰斗力來!
難道,現在趁著驃騎軍沒來,也和曹純一般,策馬逃走?
見到了如此情形,那些沒頭沒腦死命逃跑的曹軍殘兵,也讓曹良不由得心中發慌。
而他左右看看,發現身邊的普通曹軍守卒,同樣也是臉色鐵青。
不妙啊!
這樣下去話…
多少是要想一個辦法才好!
驃騎軍中似乎也知道了曹軍如今的恐懼,即便是三三兩兩的驃騎斥候前鋒,也敢在俿奚、獷平兩縣的一箭之地外耀武揚威,縱橫來去,將俿奚、獷平兩縣的曹軍守兵當成是空氣!
俿奚、獷平兩縣,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卡在了從古北口到漁陽的官道上,互為犄角,相互依托。如果按照正常的情況,驃騎軍要同時圍困俿奚、獷平這兩縣,才有破城擊敗曹軍的可能,而現在隨著曹軍的士氣崩落,曹良也不知道自己能支撐多久…
守城不可枯守。
這也是兵法之要。
曹良左右尋思之下,覺得還是要趁著驃騎大隊沒有來之前,在城外石橋之處和這些驃騎斥候打上一場才是道理。
一來是這些驃騎斥候實在是太過狂妄和討厭,二來是這些斥候數量暫時還不多…
除此之外,曹良也知道如果不振奮一下士氣,就算是在城內枯守,也守不了多久!
黃縣令,曹良對著俿奚縣令黃嗣說道,你我各自領兵五百,在此石橋之處邀戰驃騎軍兵馬,如何?
黃嗣下意識的就搖頭,不妥,不妥。
有何不妥?曹良說道,就在石橋之處…你看這石橋,驃騎軍即便是想要沖來,也不過三五并列…而且關鍵是驃騎大軍沒來,我們可以趁機在此列隊邀戰,敵軍多半不應,我們自然可以提升一點士氣,否則這樣下去…
敵軍不應?黃嗣問道。
曹良點頭。
小石橋,橫跨河流。
橋的這一邊距離縣城比較近,容易被箭矢弩矢射到,所以一般驃騎斥候都是在河對岸活動,甚少會到石橋的這一邊來。
就在這里?黃嗣似乎是再三的確認是否安全,敵軍不會過來?
你要是敵軍,你會沖擊這個石橋,還是等大部隊前來再說?曹良問道。
嗯…黃嗣沉吟著,然后緩緩的點了點頭。
他的想法和曹良不同。
曹良畢竟是姓曹,想的是如何延長戰斗,提升自家兵卒士氣,拖慢驃騎軍的步伐,而黃嗣卻想到的是,如果萬一…好吧,不是萬一,是肯定要撤退的話,那么至少打過一場,不管是怎么說,也是會比不戰而退要好聽一些罷!
好,好吧!…
兩人同意,旋即就出兵在石橋這一側列陣了。
距離城池不遠,按照道理來說,面前有小河,有石橋,背后有城池作為支撐,即便是不能打一場勝仗,但是至少云遮霧繞的搞點聲勢,應該是問題不大。
可是偏偏就出問題了…
最先抵達了俿奚、獷平的驃騎前鋒,是喜歡拍馬屁的拓跋氏軍校。
沒人天生下來就喜歡卑躬屈膝。
拓跋氏也不例外,他之所以現在變成了這樣,只不過是因為他是拓跋氏。
沒錯,鮮卑的拓跋。
拓跋氏也曾經強橫一時,也曾經在大漠之中威名赫赫。
可是…
宛如曇花一現。
榮光淡化,名望跌落,拓跋一族從賢王變成流亡。
失敗者,想要活下去,沒有任何驕傲的權利。
拓跋氏不想要跟著那些王族一同沉淪,所以他投降了。當年的他頂著拓跋氏的名頭,卻沒有享受到拓跋氏的多少利益,現在卻要為了拓跋氏還債。他沖著任何上位者搖尾巴,就是為了證明他的無害,他的忠誠,但是他不能僅僅只會搖尾巴。
于是拓跋氏見到了曹良和黃嗣在石橋一側列隊的時候,他并沒有等待張郃大部隊的到來,抑或是和其他的軍校聯系,而是很快的就作出了決定,開始試探性的進攻。
石橋顯然是重點防御之地,拓跋氏派出了五六名的精銳騎兵,在石橋上晃蕩了一下,發現根本攻不過去。因為石橋對面不僅有有長槍大盾,而且還有拒馬和弓弩,正面進攻確實是不好打,并且損傷很大。
即便是用手雷,也不會有什么好效果。
一來是橋面不寬,想要進入可以拋手雷的距離,也就意味著進入了曹軍的射程范圍。就算是決死沖擊,帶著手雷自爆的進攻,破壞一兩個拒馬也無濟于事。
另外一個是河流地形限制…
對了,河流!
去上下游看看!拓跋氏不甘心,現在是秋天了,這河水一定有什么地方比較淺!
拓跋這一不死心,便是害苦了曹良。
曹良他原本就是裝腔作勢,借著機會鼓舞一下士氣而已,現在雖然確實讓驃騎的前鋒一時打不過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算是初步完成了預設的目標。可是他沒有想到,這拓跋氏竟然受挫了不退,依舊站在河岸對面冷冷的看著這里,并且還派出了斥候小隊,在上下游試探河水深淺!
撤軍,現在就撤吧!
黃嗣一頭的汗。
再等等,曹良也有些猶豫,但是他覺得局面依舊能控制得住,如果僅僅是因為驃騎軍試探著要渡河就撤軍,那么之前作出鼓舞士氣的舉動,不就是白費么?
曹良不愿意退,這上下游,水流都是湍急,哪里是這么容易就過得來的…等到天色一黑,我們就徐徐而退,驃騎軍也不敢摸黑進軍,方可算全功!
黃嗣沒有繼續說什么,可是臉色并不好看。他看著曹良在呼喝鼓舞兵卒士氣,自己卻帶著人往后悄無聲息的退了退…
雙方隔著河僵持著。
時間漸漸的隨著河水流逝。
當夕陽消失在了山間,夜色漸漸籠罩在大地上的時候,曹良緩緩的呼出一口氣。
他覺得他賭贏了。
來人啊!往石橋之處,扔出火把,弓箭手壓…
曹良的命令還沒有說完,便是聽到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發出了一聲驚呼:驃騎軍渡過來了!驃騎軍來了!
什么?!
曹良嚇了一跳!
但是很快他就反應過來,那喊聲并不像是在自家陣列里面,而像是在河對岸發出的聲音!
而且自己也在上下游派遣了哨探,如果真的驃騎軍渡河了,那么最先回報的不應該是哨探么,怎么可能是這里的人在大喊?
別相信!曹良大呼,驃騎沒有渡河!
但是很遺憾的,曹良不相信驃騎軍能無聲無息的渡河,但是有人信…
在紛亂的大喊聲當中,在這些曹軍軍列里面,有人動了。
這動的人,并不是曹軍陣列里面的任何一個兵卒,而是在陣列偏后的黃嗣!
但凡是自私自利之輩,即便是多有才能,都不適合做一個領導者,因為這樣的人,往往遇到什么事情,先考慮的一定是自己,最愛惜的也同樣是他們自己。即便是這些人作出了一些為公的舉動,也多數是摻雜了其他的私欲,縱然有好的結果,也不過是曇花一現,往往就會立刻奔向惡的一面。
對于黃嗣來說,就是如此。
黃嗣在曹軍之下擔任縣令,在大漢的旗幟之下高聲宣誓,表示要緊緊的圍繞在丞相周圍,遵從大漢天子的號令,為官一任就造福一方,為了提升幽州百姓的幸福指數而不懈努力,奮斗終身…
話說得很好聽,但是在當下真遇到了驃騎軍,發現刀槍都快指到鼻子上的時候,最重要的就變成了黃嗣自家的性命!
至于什么造福,什么幸福,聽聽就好了,誰當真誰就是傻逼!
面臨撲面而來的驃騎軍軍勢威壓,他早已是嚇得不能自已,只是曹良尚且鎮定,所以黃嗣也就強撐著,不敢露怯唯恐他人嘲笑。
在沒有性命威脅的時候,面子重要。
而黃嗣覺得自己性命遭受威脅的時候,面子便是算個球?
踢了就是!
好不容易熬到天將要黑下來,黃嗣本就渴望著趕緊回到縣城之中去,結果沒想到忽然一聲大喝,說驃騎軍渡河了,黃嗣心中繃緊的那根弦,便是卡吧一聲斷了。他原本就距離河岸最遠,而離城池最近,處于相對偏后的位置,現在便是不管不顧,連和曹良打一聲招呼都沒有,直接便是撤軍而走!
秋夜的寒風,讓黃嗣越發的膽寒。
他人還沒有到城下,半路上便是大喊:快開城門!驃騎軍打過來了!快讓某進城!
這喊叫聲,尖銳且凄厲。
將為軍中之膽,尤其是山東之地的傳統。
若是主將鎮定,麾下士卒即便是不堪,也能支撐一陣。可將帥一旦慌了手腳,全軍士氣,也瞬間就崩潰。
黃嗣這一跑一喊,頓時就帶動了其他曹軍兵卒!
原本還整齊列陣的曹軍兵卒,轉頭一看,發現黃嗣領頭跑了,這要是自己不跑,豈不是落在了他人后頭,說不得今夜就過不去了!
現在早跑一步,或許就是多一分活命的機會!
一人跑,一隊跑!
一轉眼的工夫,曹軍陣列便是全線崩塌!
曹良看著此情此景,氣得是手腳顫抖,被一股惡氣翻涌堵在了嗓子口,呃呃有聲之下,便是一口鮮血噴出,人向后便倒!
河對岸的拓跋氏睜大眼睛看著,他完全沒想到曹軍擺出的架勢,竟然就是曇花一般,就那么他靈機一動的讓人一聲喊,就是這樣直接潰逃!
這…哈哈!拓跋氏揮動手臂,進攻進攻!驃騎萬勝!
驃騎萬勝!
萬勝萬勝!
這一次,便是驃騎軍真的渡過河來了…
河邊石橋一場鬧劇,究竟算是因,還是算個果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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