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看著楊修在胡說八道,根本就沒有多少心思細聽。
如果楊修直接認罪,曹操心中的怒火說不得還會稍微平復一些。
結果楊修還要找借口!
還在找理由!
曹操咬咬牙,微微闔眼。
他也清楚,這不是楊修一個人的問題…
什么樣的因,便是有什么樣的果。
在這里,并不是佛家的因果論,而是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
見楊修當下的模樣,曹操心中泛起的第一感覺就是鄙夷,隨后便是憤怒。
曹操不管是在歷史上,還是在當下,其實和山東士族,豪強大地主之間,都是處于一個既融合又有相爭的狀態。融合是曹操自己也脫離不了原本的階級,無法像是斐潛一樣跳出原生的視野去觀察世界,憤怒是因為曹操自己心中也是清楚,大漢的這條路已經被這些豪強鄉紳走絕了,而且還想要逼著曹操也同樣走絕路。
沒錯,絕路。
至少在袁紹之后,曹操就知道袁紹那條路走不通了。
想要制衡,就是死于制衡。
想要再加大籌碼,而大漢這個腐朽的平臺,已經不堪重負。
所以,需要削減的是誰?
當然不可能是曹操本身,以及曹操之下的政治集團。
曹操緩緩的捋著胡須。
如果不能對外獲得什么,那就只能對內了…
他對于楊修個人,沒有太多的痛恨,但是對于楊修身后代表的楊氏,以及楊氏所代表的這些地方鄉紳,豪強世家,絕對是懷著不少的怨恨和憋悶。
干啥啥不行,扯后腿倒是最專業。
之前將大漢扯趴下了,后來又將袁紹扯摔倒了,現在輪到扯他老曹后腿了?
小鱉子子,也敢在老子面前耍心眼?
在掀翻了袁紹的那一刻,曹操其實多多少少有一點報仇雪恨的快慰。
畢竟當年在二袁之下,曹操被壓制得太久了。
頗有些曹操以為袁紹是兄弟,結果袁紹天天想要站曹操后面的感覺…
有人會說,很多人報了仇之后心中空落落的,反而沒有多少快感。或許會有這種情況,但那絕對是當事人被這個仇恨傷得太深了,太徹底了,以至于將自己整個人生都給拖疲了,拖廢了,再抬頭四顧時,心中只剩茫然,已經找不到自己的前路和未來。
但是曹操在袁紹的墳頭蹦迪之后,也就放下了和袁紹的恩怨。
可是曹操萬萬沒想到的是,想要站曹操后面的,不僅僅只有袁紹一個人。
比如面前的這個孬孫。
誰都會害怕,膽小,惶恐,這些情緒上頭的時候,往往會做一些傻事,曹操都可以理解。如果楊修只是簡單的害怕,膽小,亦或是惶恐,以至于不敢說,忘記講,曹操倒也不會生多大的氣。如果楊修真的因為是膽小忘事了,這就證明了楊修是一個普通人,曹操反而會待楊修更加寬厚,千金買骨也下得去手。
可問題楊修不是。
回顧楊修的經歷,他就根本不是一個毫無野心的高等衙內。
完全可以設想,若是沒有昔日的那些坎坷,沒有董卓掀翻了桌子,說不得當下大漢朝堂之中便會有楊修的一席之地,曹操還在外放當某個縣的縣令,見了楊修的面還要稱呼一聲楊公…
因為袁氏引來了董卓,而董卓一旦出問題,那么是誰要承擔連帶責任?所以楊彪當時沉默之下的算計,究竟是什么,就很難說清楚了。只不過不管是楊氏還是袁氏,都沒想到董卓不僅是控制不住,而且連吃飯的家伙事都給揚了。
什么樣的土壤,只會結出什么樣的果實。
大漢腐朽之地,自然也就只能生出類似于袁紹,袁術,以及楊修這樣的家伙來。
有因,自然有果。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曹操毀了袁氏,當然也繞不開楊氏。
曹操可以在袁紹墳頭蹦迪,自然也會在四知堂下冷笑。
除非是楊修能夠跳出桎梏來,匍匐于曹操,或是斐潛之下,甘心像是袁尚袁譚那樣,成為一個小吏,一個掛在屋檐上的祥瑞。
只可惜,楊修不甘心。
如果楊修真的能夠跳出來,那么他何必再回來?
楊修咬著牙回來拜倒在曹操之下,不就是等著有一個機會,可以借尸還魂么?
曹操聽著楊修的辯解,忽然有些索然無味起來,揮揮手,打斷了楊修的話,讓人將楊修的護衛帶了上來…
楊修瞪圓了眼。
護衛顯然受了刑,鼻青臉腫,勉強睜開了腫脹的眼皮,看見了楊修,便是激動得掙扎起來,似乎是想要說一些什么,亦或是暗示一些什么,卻很快的被曹氏兵卒又給帶了下去,根本沒有任何表達的機會。
楊德祖,可還有何狡辯之言?
曹操冷笑著。
楊修張了張嘴,見事已至此,然后便也傲氣起來,也不再故意裝出一副小意模樣,甩了袖子回答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曹操大笑,點頭,如此才是!來人!打落其冠,押入后營,嚴加看管!
他不會現在就殺楊修,就算是要殺,也要殺得有價值。
楊修被披頭散發的押下去了。
曹操站起,看著地上的那件衣袍,哼了一聲…
這個該死的斐潛,是不是知道我會這么做?
關中。
斐蓁穿著一身精良打制的銀白色的明光鎧,騎馬佇立于韓城之南的山腳下,覺得自己的臉被凍的有些僵硬,不由得伸出手揉搓了一下,吐出了一口白煙來。
這幾天,他和龐統都在軍中。
長安之處留給了荀攸和其他官吏,而他和龐統,以及黃氏的護衛,主要的責任就是保證軍權的穩固。
同時也是減少潛在的風險。
畢竟龐統也不清楚在長安之中,會不會有人想不開,忽然來一個大…
龐統作為斐潛之下的二號人物,加上龐氏和斐氏、黃氏之間的親戚關系,師生之誼,說是一個姓氏都不為過。所以在當下最為關鍵的時刻,斐蓁跟著龐統來控制直屬驃騎部隊,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轟隆隆的悶雷聲響,是驃騎精銳騎兵在操練。
斐蓁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穿著這樣一身盔甲,作為一個吉祥物端坐在馬背上,就已經可以極大的振奮這些精銳騎兵的士氣了。
斐蓁望著遠方。
韓城西北方向,就是龍門渡。
這里是斐潛戰術之中重要的支撐點。
龍門渡還是上凍狀態,只需要一日夜,韓城的騎兵就可以抵達龍門渡,然后再過一天,就可以抵達河東地區,三天之內,兵鋒就可以直接出現在河東郡內的大部分城下,尋找曹軍的弱點進行突襲。
在韓城郊外的工房之內的靶場上,也傳來了陣陣的轟鳴。
斐蓁知道,那是在試驗火藥的抗風雪雨水…
對付穩固的步卒陣線,火藥這種熱武器,無疑是一種令人恐懼且十分有效的東西。火焰、濃煙、爆響和碎片,會讓很多士兵直接就精神崩潰,尤其是在夜間使用,更會加強了震懾的威力。
在這個時候,斐蓁才知道為什么他父親一開始的時候,就使用劣等鐵質作為手雷的外殼,而不是用更為便宜的瓦罐,或是瓷瓶。因為瓦罐和瓷瓶,就算是做得再厚,也是易碎的。一旦瓶裝破碎,沾染了水汽,火藥的威力就會大打折扣。
士元叔,這曹賊究竟是想要打關中,還是想要打河東啊?
斐蓁問道。他覺得曹操老賊似乎就像是毫無定性的樣子,一會兒一變,之前還在虎視眈眈對著潼關武關使勁,可現在又去了河東…
龐統在一旁笑了笑,指了指遠處的方向,公子可否能在此地,看到曹軍動靜?
斐蓁瞪圓了眼,這怎么可能?
龐統呵呵笑。
斐蓁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士元叔的意思是,老賊在試探?
龐統點了點頭,既是試探,也是在調配。
除了上帝天神,誰能無視戰場之上的迷霧?
曹操顯然也不行,他必須確定斐潛的主力究竟是在哪里。想要獲取情報,一種方式就是抓舌頭,另外一種方式就是釣魚,而曹操當下進軍河東,無疑就是兩種方式都想要用上。
任何事情,都需要兩分來看。
就比如天降風雪,一方面使得斐潛一方的火藥受到制約,另外也同樣使得曹操一方的糧草接濟出現問題。
曹操進軍河東也是如此。
斐蓁琢磨了一下,那么…士元叔,我們現在…究竟是要往哪里?
龐統笑笑,此題,公子且先試答之…
斐蓁叭咂一下嘴,呼出一口氣,看著白煙消散,說道:我覺得吧,這就像是猜剪刀石頭布,然后老賊說他要出布,我們出剪刀,就中計了…但是,如果我們…也跟著出布,也同樣中計了…
斐蓁又是嘆了一口氣,我只是知道這個,如果跟著老賊走,我們就被動了…就像是他隨便出什么,我們都要接著…所以,換成我們跟老賊說要出剪刀?
龐統哈哈大笑,正是此理!
此次東西大戰,曹操多路進攻,但是整體上來說還是略有分工的,北面是以夏侯惇為核心,南面是以曹仁為重點,中路自然是曹操自己,分頭并進。
出發之前,按照老曹同學的計劃,當然最好是能步調一致,相互配合,相互協同,共同奪取關中河東之地,多路合圍一口吃下關中這塊大肥肉。
可以說,曹操多線進軍,確實是一個可以發揮其人多勢眾的好戰略,好計劃,可是計劃永遠都趕不上變化,攻堅攻不下來,奇襲奇不起來,就連曹操原本預料之中的河東關中士族簞壺都沒有見到…
潼關無疑是一塊巨硬的骨頭,即便是沒有火藥,在歷史上老曹同學都打不下來,更不用說加持了各種遠程武器的加強版潼關了。
曹操自身的實力,也并不如他吹噓的那么強大。
山東人多,但并不是都屬于曹操的。
山東錢也多,但是同樣也不是曹操的。
曹操在中路騰挪,夏侯惇也同樣試圖在太原郡騰挪,讓自己有一個更大的空間。
不過和曹操的目的不同,夏侯惇此時也已經不太在乎自己是否能繼續占據立足太原了,而是盡可能的想要牽扯斐潛的兵力,更重要的是他如果再不做什么動作,那么太原郡內這些人,夏侯惇就可能要壓制不住了。
就像是斐蓁無法將目光直接投送到到潼關兩側,大河兩岸一樣,身處于戰場之中的人,永遠只能看見自己眼前的這一小片區域,其他的信息,則是需要情報。
沒有情報,就是睜眼瞎。
斐潛在平陽,他會有更多的情報來源,但是在太原各地鄉縣之中,能有和斐潛一樣的信息來源么?所以夏侯惇就打這么一個信息差,他做出了向平陽準備進軍的架勢,但是實際上調轉頭準備清理他屁股后面的這些亂哄哄的羌胡。
這些三五成群,專門收割他落單兵卒的羌胡,就像是一群蒼蠅,不一定能夠一下子殺死夏侯惇,但是能把夏侯惇惡心得夠嗆…
在游牧民族還沒有完全進入鐵器化的年代里面,大漢的步卒即便是面對騎兵,也是有一戰之力的,雖然會戰得比較辛苦。
夏侯惇意識到,不管是這些散亂的羌胡怎么亂跑亂竄,終究是需要一個中轉站,亦或是叫做補給點的,所以他利用一次誘餌行動,找到了當下的這個藏在溝壑褶皺之中的山村。
二箍村。
兩條山道,一條在土塬上,一條在溝壑底部,就像是木桶上的兩道箍。
這是臨近于太原晉陽的一個小山村。
因為位置相對來說比較隱蔽,就成為了這些侵擾夏侯惇的羌胡的聚集點。
在這里有不少的胡騎,搶到了曹軍的物資之后,就會回到這里休整。
因為村子是在溝壑的半坡之中的,所以如果從遠處看去,根本看不到村寨窯洞,就像是人馬忽然消失了一樣,
在山西太原一帶,有不少這樣的窯洞村寨,甚至還有人將四合院都搬到了地下的。這一帶的降水稀少,根本就不知道潮濕二字有幾劃,窯洞又是冬暖夏涼,所以出現這種比較奇特的建筑也算是因地制宜罷,卻給曹軍的斥候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曹軍斥候大多數都是山東之人,思維習慣在地面上找東西,結果就這么一個村子,幾乎就是在晉陽的眼皮子低下,就愣是看不見,直至因為馬蹄和馬屎的痕跡多了,才最終被曹軍斥候所發現。
羌胡的這種行為,簡直就像是蹲在夏侯惇的腦袋上拉屎…
夏侯惇當然不能忍,立刻就帶了兵卒,半夜偷偷出發,摸到了二箍村這里,堵住了路口,然后向村子里面發動了攻擊。
夏侯惇要以這些該死的羌胡人頭,來震懾晉陽周邊泛動起來的人心…
計劃當然不錯,可執行的時候,又出現了問題。
二箍村比夏侯惇想象的要難打。
因為這里的村寨是窯洞,不是草木搭建起來的瓦房。
在山東那些大多數的村落里面,很多房屋都是土木結構的,土墻,磚瓦,就已經算是非常好了,還有很多就是簡單的木板,草棚,而這些木板草棚又是易燃物,因此在進攻那些山東村寨的時候,曹軍便是會先放一把火,后面的事情自然就簡單了…
可問題是,現在二箍村子里面的房屋,是窯洞。
這火,放倒是也可以放,問題是燒得不大,效果很差。
煙熏倒是一個不錯的辦法,只不過窯洞又不是全數相通的,在這一頭燒了,煙熏不過去,總不能讓曹軍兵卒在土層里面開個洞吧?
還有一個很麻煩的,就是窯洞土層都很厚的,根本不像是山東那邊的土坯墻。人多了甚至可以將土坯墻體直接推倒,但是在這里,曹軍兵卒根本拿這些窯洞的墻體毫無辦法。
于是只能一點點的啃過去…
這效率和傷亡率,當然就是相當可以了。
如今二箍村中傳來陣陣喊殺聲,不斷有些受傷的曹軍兵卒從村口退出,夏侯惇見狀,便會皺著眉頭再補充進去一些。
不是不想一擁而上,而是二箍村地方就那么點大。人多了,更多時候反而會礙手礙腳,發揮不出優勢來,也就只能是強盾硬弩往窯洞里面打。
隨著時間的推移,夏侯惇的心,漸漸的有些急躁和不安起來。
從到達這里開始,夏侯惇已經投入了三百甲兵和四百輔兵了,卻沒有投入直屬精銳,他自己也在猶豫著。雖然說此戰也確實比較重要,但直屬精銳如今是他最后的底牌,他還舍不得就這么打出去。
畢竟這只是一群羌胡…
但是戰況顯然有些出乎夏侯惇的意料。
這些雜胡…
夏侯惇抬頭看了看天色,顯然有些不滿。
這樣持續交戰,從臨近中午打到了天色漸漸陰暗,村中仍然沒有分出勝負,
猶豫片刻,夏侯惇把手舉起來,正要下令讓直屬精銳進村,結果見到斥候急急而來,然后在遠處也看到了煙塵騰起。
夏侯惇咕嘟一聲吞了一口唾沫,他倒是不怕胡人,他就怕后面還跟有驃騎的人馬,于是他顧不得二箍村的戰況,迅速把手收回,抓緊了戰馬的韁繩,撤出村子,準備迎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