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蜀之中,成都車官城。
吳懿沉著臉,回到了家,坐在廳堂之中,思索了很長時間。
吳氏有麻煩了。
就像是川蜀,多事之秋啊!
劉璋不能守,劉備來了,然后斐潛來了,現在江東又來。
吳懿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雖然說前線情報傳遞回來,諸葛攔截了江東,亦有勝敗,但是川蜀之中,多多少少還是受到了一些影響。
吳懿沒想著要怎么樣,他對于劉璋,劉備,以及斐潛,亦或是后續的什么人的態度,其實都是一樣的,只要能保證吳氏家族地位不失,那么誰來都可以,就像是他的妹子,嫁給誰不是嫁?若不是斐潛沒這個意思,否則吳懿怎么也要多一個妹子出來才是。
吳懿的這種態度,和大漢大多數的鄉紳士族其實都是一致的。
士族之中同樣也是有階級的。頂級的士族,四世三公,一門三丞相,三代七公侯什么的,這種就相對比較稀少,其余大多數都是在鄉野之間和朝堂之中徘徊,其中又以靠近京都的為上,偏遠郡縣為下。
吳懿就是中層偏下的士族,雖然吳氏在川蜀之中不算小族,可是在整個的大漢層面來看,他其實排不上多少的名號,即便是在川蜀積攢了家財萬貫,也不會因此而被人推崇尊敬。
因此,對于吳懿來說,最為重要的事情,就是保全自身的家族,尤其是大家都知道吳氏家里有錢的時候…
丟車保帥,假癡不癲,甚至厚顏無恥,都是手段而已。
只能說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
想到此處,吳懿忽然意識到了一些什么,頓時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廳堂之內轉起圈來,猶如困獸,又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之前吳懿還在想,為什么是吳氏遇到了這種事?
為什么不是犍為張氏,閬中狐氏,亦或是郫縣何氏,縣王氏?
吳懿心中隱隱有了一個猜想,而這猜想需要人去證實。可是由他自己出面,并不妥當,必須要找一個人來幫忙。
一個局外人…
來人!吳懿招呼著,去請彭永年來!禮儀周道些,不可怠慢!
下人領命,很快就去了。
彭漾早些年風光,名士風流,現在則是有些落魄了。
片刻之后,彭漾來了,見過了吳懿,兩人落座。
兩人沒有營養的寒暄了一陣,就很快的沉默了下來。
子遠兄,若有能用得上小弟之處,便請直言就是。彭漾輕聲說道,子遠兄可是有什么為難之處?
吳懿沉吟了一下,說道:某弟班押送糧草至魚復…結果軍中混進奸細,意圖叛逃,事發跳崖而死…
嘶…彭漾吸了一口氣,目光看著吳懿,似乎很是驚訝。
吳懿嘆氣說道:若我說此事毫不知情,永年可是信否?
彭漾起身,啊…我想起家中還有些事情沒辦,打攪了…告辭,告辭…
嗨!吳懿招手,不必如此…坐,永年請坐…
彭漾重新坐下來,子遠兄,有些事情,還是開誠布公更好些。
吳懿點頭,然后又搖搖頭,這人…真不是吳家的!
彭漾很干脆的說道:真不真沒用,關鍵是信不信。
哎呼…吳懿長長的嘆口氣,所以我正在發愁。
使君那邊沒消息?彭漾問道。
吳懿用手揉了揉臉,就是沒消息才發愁啊!
彭漾歪著頭,思索了片刻,問題是怎么到了隊中的…
倒不是說彭漾多么相信吳懿的人品,或是吳懿對于斐潛的忠誠,而是彭漾知道吳懿不會做這種風險高,收益小的事情。
真要做,也是等江東確定打得下川蜀之后才會做的…
更何況之前吳懿已經吃過一次虧了,怎么可能還大大咧咧的在諸葛亮的眼皮子底下玩什么花樣?
早些時候那些企圖玩花活的,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彭漾看著吳懿,子遠兄該不會是想要讓我去查吧?
吳懿苦笑了一下,說實在的他還真想要讓彭漾去查一番,若是能夠直接找到證據,不就是可以直接洗刷了罪名了?
只是可惜,這種想法只能想想而已。
打探軍中事務,現在就像是個地雷一般,誰碰誰死。
哦,當下川蜀和江東相互交戰,然后在這個環節點上去打探軍中之事?
這是想要知道死字一共有多少種的寫法不成?
可是不查清楚又不行,這一把刀眼看著就要砍到自家腦袋上了,坐以待斃顯然不是什么好選擇。吳懿有一種感覺,他必須要做一些什么,一味的等待,不是什么好辦法,所以他找來了彭漾。
彭漾身無官職,所以自然是談不上什么勾結朋黨,同時,彭漾這個人,吳懿比較了解,知道他比較會說話,不至于將事情搞得更復雜更麻煩…
我知道永年交往廣泛,消息靈通,吳懿很是懇切的望著彭漾,軍中之事,自然不敢有勞永年…但是這民間市坊之中,應該沒有什么問題吧?吳家之中出了此事,必然是有人想要害我…我在想著,這事情多半會在市坊之中傳言…若是可以查詢一二,多少可以還吳氏清白…
吳懿又是嘆了口氣,使君沉穩有度…可是我擔心這諸葛從事,年歲較輕,萬一立功心切,將此事蓋棺定論,讓吳氏上下蒙冤…故而…
彭漾還在遲疑,吳懿起身,朝著彭漾長揖,懇請永年助我!吳氏上下,沒齒不忘!
哎呀!子遠兄這是…彭漾連忙起身,扶起吳懿,好吧,既然子遠兄托付與我…我就四下走走,查訪一番就是…
彭漾回到家中。
他妻子才開門迎了他,剛想要說話,就見彭漾已經丟過來一個錢袋,沉甸甸的叮叮響,發出令人心醉的貴金屬碰撞聲。
錢收著,別一天到晚吵吵。彭漾翹著鼻孔,明日去米鋪買袋米,給你爹娘送去。
彭漾妻子喜笑顏開,一掃之前憂愁之色,歡歡喜喜的丟下彭漾進屋,先將錢袋子收妥了,才想起要迎彭漾,連忙又轉出來,取了撣子給彭漾身上掃灰,謝天謝地,可算是有進賬了…這錢哪來的?
謝天謝地?彭漾嗤笑道,我給你拿錢來,結果你謝天地?
哎呀,就是這么一說。妻子被彭漾一嗆,也不惱,笑嘻嘻的問道,餓了么?要不要我去煮些吃食?
先去燒點水來,在外走了一天了,這腳凍得慌…彭漾擺擺手。
好嘞!妻子很是安順的往后院廚房走,幸好有錢了,要不然連燒火的柴都買不起了…
彭漾進屋,抱起在席子上正在爬的兒子,嘻嘻哈哈的逗起來。
孩子才剛會爬,爬得不好,但對于爬行也正是興趣十足的時候,在彭漾懷里掙扎著要下來爬。等真會爬了,反而不想爬了。
彭漾嘿嘿笑著,也撅著屁股跟著孩子一起爬。
妻子轉了回來見了,別光顧逗兒子了,這幾天沒米沒柴的,差點沒餓死了他。快說說,哪來的錢?不是借來的罷?
都還有勁爬,怎么就餓死了?
彭漾妻子不滿的說道:那是我找鄰居借的米面!真要全等你拿錢回來…到底是哪來的錢?
彭漾坐起,說道:有人求我辦事,給的!
妻子聽了,不喜反驚,什么事情,給你這么多錢?
彭漾擺擺手,不是什么大事…
還不是大事?妻子越發的不放心,這么多錢!
這還多?彭漾嗤鼻,想當年…
別想當年了,想眼下罷!妻子打斷了他,沒人可以活在當年!到底怎么回事?
彭漾沉默了一小會。
當年的彭漾,確實也有風光的時候。那時候青春年少,風華正茂,風流名士,在川蜀成都左近,人人都以邀請彭漾座上客為榮,吃不盡的佳肴,喝不完的美酒。
只是可惜年輕的時候不懂得積蓄的重要,只是覺得錢財不過就是阿堵物而已,庸俗不堪,散去還復來,后來等到經濟下…呸,等到驃騎入川,開始行科舉,查能力,而不是以名聲名望為主要衡量標準的時候,類似彭漾這樣靠名聲吃飯的人日子就一天天的差下來。
起初的時候,還能變賣些許器物度日,寄希望于能不能熬過冬天,可是隨著徐庶陸續整頓川蜀官場,原本公款吃喝,相互吹捧的日子便是一去不復返。彭漾這樣的名士,也就越發的沒了市場。公款吃喝被砍,誰家里閑錢一大堆去請這些公知…呃,名士天天白吃白喝?彭漾的日子也就越發的困頓起來。
不得已,彭漾也要開始為了五斗米折腰,到街面市坊上給人寫幾個字,畫個什么畫,有一頓沒一頓的…
當然,彭漾內心當中也是不愿意為了五斗米就真折腰的,只不過是這年頭,連個成都官廨里面的書佐,都需要考試通過才能擔任!
真是斯文掃地!
想到此處,彭漾也是敗了興致,頗有些不耐的說道:是吳郎君給的,他托我查訪些事情…
彭漾妻子哦了一聲,像是緩了一口氣,轉身出去了,過了片刻端了一盆水出來,放到了彭漾面前,將彭漾的腳放進了水里,怎樣?會燙么?
彭漾呼出一口氣,搖搖頭。他在市坊之中跑了幾乎一整天,初春天的氣溫并不高,漢代靴子的保暖效果也不好,腳都快凍僵了。
都是拿錢辦事,彭漾的妻子一邊幫著彭漾洗腳,一邊說道,還不如去參加科考…也是個穩當的活計,總好過這樣飽一頓餓一頓的…你就考了一次不中,還有人考了好幾次都還在考的…
…彭漾沉默著。
之前也經常跟你往來的那人…前些時日也去科考了,說是月餉都有這個數…
別吵吵了!
彭漾妻子也沉默了下來。
等洗完了腳,彭漾妻子端著水盆往外走的時候,彭漾才低聲說了一句,開春…開春…我再去試試…
成都府衙之中,徐庶瞇著眼,正在回想著諸葛亮送來的信件之中所提及的內容。
早在戰事開始之前,徐庶就和諸葛亮討論了川蜀之中復雜的各種關系,尤其是士族鄉紳和山蠻胡民之間盤根錯節的關系。
當然,如果僅僅是想要混日子,在川蜀之中其實很很好混的。
喝點小酒,然后聽聽小曲,摸摸小手,晚上再摟個小娘皮,日子也就這么一天天過去了,巴適得很。
可問題是徐庶不是來川蜀混日子的。
一方面徐庶要保證川蜀經濟,農產品和手工業產品不下滑,另外一方面又要處理這些錯綜復雜的關系,這就像是在走鋼絲,稍微走錯一點點,都會導致失去平衡。
徹底推倒重來,確實只需要一句話,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損失誰來承擔?
殺人很容易,但是養人很難。
想要殺人很容易,下達一個三十天內不許任何人出生的法令,就算是生下來的健全嬰兒也一樣可以暴斃,可是要養成一個人,沒有十年以上的水磨工夫,精心維護,如何養得好?
川蜀經濟一旦被毀壞,先不說如何供給關中,連帶著聯系到了南中線,交趾線,雪區線等地域的貿易,又將怎么辦?
是一個殺字就能完全解決的?
廣漢王氏、德陽古氏、閬中周氏、梓潼杜氏、臨江楊氏等等,不合作也不反抗,擺明了就是墻頭草,而川蜀周邊也有很多部落山寨,和這些鄉野士族有各種勾連關系,也同樣是如此的態度,既不反對斐潛,但是也不傾向于斐潛。
川蜀就是小華夏。
這些眼中只有自己家族,對于整個國家不聞不問的家族,算是大漢之人么?
講道理,大家都有各自的道理。
徐庶才來川蜀幾年?
這些家族又是在川蜀幾年了?
誰聽誰的道理?
這些家族,看似安分,實際上徐庶心中清楚,如果江東勢大,真的逼迫到了川蜀威脅到了他們家族的利益的時候,這些家族就會毫不猶豫的出賣徐庶,出賣斐潛,來換取在江東治下繼續平穩安定和諧的生活。
他們表面上對于徐庶恭敬,言談舉止更是禮儀規范,但是實際上打心眼里看不起徐庶,因為徐庶只是一個旁支寒門,是一個暴發戶。
可是他們又算是什么?
劉焉來了,就朝著劉焉搖尾巴,然后見劉璋不懂事,便是假借劉璋的名義四處收刮,然后劉備來了,又對劉備點頭哈腰,后來見斐潛更強,立刻拜倒在斐潛馬前。
這可都是高門大戶啊!
這可都是最講究忠貞,忠誠,忠心的高貴人士啊!
在之前,徐庶只能是慢慢來,不緊不慢的滲透和瓦解,穩妥是穩妥了,但是速度確實是比較慢。
可是現在諸葛亮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
魚復模式。
魚復,復魚…徐庶輕聲念叨著。
在外力的作用下,這些士族大姓,就會像是遇到催化劑一樣,從穩定的狀態開始活動起來,與山寨蠻人之間的關聯,也往往會產生一些變化,在這些變化之中,就有了可以下刀子的間隙。
當這些關系不再是渾然一體,就可以切割分離了。
不會有太多后遺癥的切割分離…
諸葛亮在魚復,遷徙山寨胡民的時候,有意識的選擇了一些區域,這些區域巧妙的卡在了魚復周邊士族的默認范圍之內,卻不具備嚴格意義上認定。
當然,如果沒有江東軍前來,想要讓這些山寨胡人下山,換一個地方,簡直比登天都難。但是在白虎和巴蛇巴人一番大戰之后,很多事情就變得好說得多了…
或許那些山寨頭目心中還很得意,覺得自己可以白白撈一個山下的寨子,等到江東兵一走,他們又可以回到山上的寨子里面去,這樣一加一就有兩個寨子了,簡直是太劃算了有木有?
但是實際上距離產生美,一旦距離消失了,還會美么?
這些鄉野士族,當他們手下的農夫和山寨蠻人相互發生沖突的時候,會怎么做?偏袒農夫?那就借山蠻之名。偏袒山蠻?那就申民夫之冤。想要一碗水端平,那就要看有沒有這樣的本事了。真有本事,徐庶也不介意將其留下來…
比如吳懿。
啟稟使君…車官城吳從事,請了彭漾彭永年去市坊查訪…
在廳堂窗外,有一個人影半伏在黑影之中,低聲稟報道。
在市坊之中查訪?徐庶不由得一愣。
黑影回答,正是。彭永年今日走了城東坊,左井坊,洪山坊…
洪山坊?徐庶停頓了一下,梓潼杜氏、臨江楊氏最喜歡去的望江樓…是不是就在洪山坊?
正是。
徐庶微微笑了笑,看來這彭永年…還是個妙人…
黑影問道,使君,接下來要怎么做?
徐庶輕聲說道:既然有人識趣,替我們將水攪渾…那么我們就等等看好了…
那是要看哪只魚跳出來么?
正是,不過也可以順道看看有沒有人下水撈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