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幽北的消息擴散,鄴城之中也難免受到了一些影響。
在陰沉的天空之下,凌冽的北風呼嘯著刮過大地,因為幽北消息而進城采購的和南逃避禍的人流,形成了鮮明的兩道線。
官道之上,擠滿了人群和馬車,不時傳來一些哭喊聲和叫罵聲。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事情最為緊急,而旁人都是湊熱鬧的混賬東西。
此前就有人傳言說是曹軍久攻潼關不下,多半是要敗了,現在又有幽北被胡人侵襲的消息到處飄飛,使得人心惶惶,仿佛胡人馬上就會來到鄴城一般。
而實際上,胡人距離鄴城還遠,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那么的理智,對于糧食的哄搶,又是再一次的掀開了高潮。
市坊的商人表面上苦著臉,心里樂開了花。
原本不管是糧食還是蔬菜,在冬日里面就較為稀缺了,而且市場上的攤販就算是沒有什么戰事,也會因為下雨了,太旱了,刮風了,下雪了,天冷了,天熱了等等原因來上漲價格,然后在顧客罵罵咧咧的討價還價當中適當的調低一點,表示自己虧得連褲衩都穿不起,只能露著大頭和小頭來做生意。
現在更好了,明目張膽的翻著跟頭往上漲價,搞得好像是明天他就會被胡人半路截殺,然后大家都沒得采買了一樣。
原材料上漲,便于攜帶的炊餅蒸饃等,更是價格翻倍再翻倍。
如今在鄴城的黑巷子里面,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搶奪了財物,懷璧其罪的新模式,就是懷里揣了蒸饃被人看見了。
又白又大,誰不喜歡啊…
這些紛亂的信息,也漸漸地充盈到了鄴城曹府的每一個角落里面。
雖然說大多數時候曹丕并不會關心下人們嘀咕一些什么,但是遇到多了,多多少少也會聽得一耳朵。
在民,在吏,情緒大都逐漸緊張起來,這不是什么好兆頭。
陳群和崔琰走了之后,曹丕食之無味的用了飯,便是回到了正堂之內坐下,看著在桌案上的圖輿,沉默許久。
每個人在看地圖的時候,總是不免會將自己想象成為居高臨下的神靈,然后帶著一種憐憫的目光,巡視著地圖上的城池和生靈,軍隊和百姓,但是實際上在大多數的時候,地圖上的數據都是冰冷的,過時的,蒙上了一層永遠都不會散開的迷霧。
曹丕知道他的兩手抓,實際上就是廢話,可問題是他只能如此。物質重要么?精神重要么?冀州重要么?豫州重要么?丟棄任何一個,曹丕能做得到嗎?于是他就只能像是一個傻子一樣的展示其任性,然后被崔琰和陳群二人嘲笑和譏諷。
雖然這兩只狐貍表面上什么都沒有表示…
在鄴城待著的時間越長,曹丕就越發的認識到自己的爪子太短。很多時候他根本不清楚局勢如何,也不知道現在曹軍和斐軍到底究竟怎樣,甚至連地方上的狀態也是模糊不清。
他只能小心,謹慎,然后聆聽,察辨,有時候還需要裝傻。
不過整體上來說,即便是他父親曹操沒有特別說明,在幽北曹純戰敗,胡人南掠之后,曹丕也能明白戰局并不是他原本所想象的那么順利了。
他周邊能打聽到的,能送到他手里面的信息,大多數都不準確,有時候還會相互矛盾,但有一點他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他父親現在正遇到了難題。
至少幽北現在出現了漏洞,曹純擋不住趙云,胡人正在幽州沿途搶掠人口財物。
至于夏侯淵…
曹丕覺得身上有些發寒。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暗淡下來。
曹丕沒有讓仆從近前,也就沒有人點燈火。曹丕坐在陰影之中,目光幽幽。
一點燈火從遠而近,卞夫人站在堂外看了看,然后從一旁的仆從手里面接過了燈籠,揮了揮手。
仆從撅著屁股退了下去。
卞夫人緩緩的走了進來,也沒看忙不迭起身向她請安的曹丕,而是先去點燃堂內的火燭,一邊問道,何事如此憂慮?是幽北之事么?
曹丕沉默了片刻,母親大人…崔季珪有言…妙才將軍或陷于河東了…
卞夫人點著火燭的手一抖,然后停頓片刻,依舊沉穩的將火燭點燃,轉身坐下,有戰報了?
曹丕搖頭,不過…妙才將軍越軹關直撲河東…河東至今依舊安穩…父親大人是初五才大舉攻打潼關…子孝叔叔是初八進軍武關道…而現在幽北失守…
幽北沒有失守。卞夫人糾正道,只是被攻破了關口。
是。曹丕點頭,重復,只是被攻破了關口。
說到了關口二字的時候,曹丕明顯有一個咬牙的動作,語調當中似乎也帶出了一些嘶嘶的聲音。
卞夫人看了一眼曹丕,想當年啊,你一口一個子和叔…
曹丕愕然,片刻之后似乎是在辯解的說道:他…子和叔…戰敗…
兵家之事,豈有百戰定然百勝之理?卞夫人緩緩的說道,你父親都戰敗過,難不成你也要因敗而不恥么?
這…曹丕低頭,母親大人教訓得是…
卞夫人撫平了衣袖上的褶皺,說罷,崔季珪究竟如何說的…
曹丕將之前崔琰所說的話,大體上重復了一下。
卞夫人靜靜地聽著。
復述完畢,曹丕一臉的陰沉,在陰影之中低聲說道:崔季珪其心可誅!
卞夫人沉默了一會兒,她沒有空泛的說夏侯淵的安危如何,而是說起了她之間親身經歷過的事情,你可知曉,當年你父親,也曾被傳聞說身故于途中…
曹操之前和董卓對抗的時候,袁二混子公路到曹操老家里面傳播謠言,說是曹操死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頓時就嚇得一批人哇哇亂叫,心神不安。
在那個時候,老曹同學還不是非常有實力,手下也不過是大小貓三兩只,許多當時依附于曹操的官吏聽信了傳言,便是覺得大勢已去,畢竟當知袁大袁二都還在,并且袁氏好歹是三公之后,曹操只是宦官之后,這檔次就不太一樣了。
于是很多人當時就想要棄曹而走,宛如二師兄一般要拆了行李回高老莊。那個時候卞夫人站了出來,叱責這種行為,重新聚合人心。
當時我對眾而言…卞夫人緩緩的說道,正使禍至,共死何苦…
卞夫人轉頭看著曹丕,你…明白了么?
曹丕振奮道:孩兒明白了!
卞夫人靜靜看著曹丕,看得曹丕從振奮開始變得懷疑,然后再次變得遲疑著說道:孩兒…這個…母親大人之意,難道不是應該萬眾一心,忠誠合力么?
卞夫人微笑著,我當時說那句話,其實害怕得要死…因為我知道,如果曹家真倒了,那些附庸官吏并無大礙…真正遭災的便是你我…所以,你真的明白了么?
我…曹丕很想要點頭,但是說了一半卻是停頓了下來,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卞夫人站起身來,好好想想罷。你若是連這個都想不明白,這世子之位,也坐不了長久。
說完,卞夫人便離開了。
只留下曹丕一人,依舊在廳堂之中。
人沒有動,但是影子卻在不停的晃動著…
關中,武關。
從關中到武關,要先經過霸水,經過藍田,抵達峣關,然后再翻過山頭,抵達商縣,進入丹水區域,才能抵達武關。
一般來說,廣義上的武關,便是指的是從峣關到武關的這么一段山道,在霸水和丹水之間,包括商縣上洛等縣鄉村在內的一塊區域。
峣關之所以并不出名,是因為峣關是可以繞的。因為只要出了峣關,背后就是關中沃土,而武關么,實際上也是可以繞的,但是繞來繞去,依舊還是要回到丹水霸水的這條線上來,沒有水源便是百萬大軍也麻爪,所以等于是繞不開。
武關之西的一塊營地之中,一群民壯正在排隊領取餐食,順便好奇的打量著武關城頭上的守軍。這些民夫是從藍田和商縣之中征募而來,幫忙搬運石塊磚木,兵器器械,修整城墻防務的。這些民夫大多數都會在開春之后陸陸續續的返回藍田去,現在只不過是他們趁著凍土還沒有開化,出來賺些閑錢罷了。
廖化和黃忠在武關關城之上,眺望東西。
武關東面非常險峻,尤其是吊橋嶺。
吊橋嶺,顧名思義,山道最狹窄之處,寬僅僅如吊橋一般,只允許單車通過。其余山嶺也是山道盤旋,崎嶇難行。
但是過了武關,翻過了商縣之后,往西就顯得平坦了許多。
雖說這武關山道,陡峭難行,不過…黃忠往北面指了指,某于宛城之時,就有聽聞說這關隘北麓,有采藥小道…
廖化點了點頭,商南小道…不僅如此,這南面還有白陽道,若是走竹林山,還可以經過漫川過關…不過漫川山道上有鐵鎖嶺,又有魚背崖之險…
廖化這些年來,深耕于武關,對于武關的周邊山道了如指掌。關隘么,從來就不是一勞永逸的。隨著地表植物的變化,山川河流的變遷,關隘的周邊環境也會隨之而變化,原本是無法通行的密林,或許在幾十幾百年后,就成為了光禿禿的土塬。
在后續的封建王朝之中,武關也像是潼關一樣,成為了一個頗為繁雜的防御體系,陸續被開發出來的山道,便是隨之而建設起來的各關隘,竹林關,漫川關,鐵鎖關等等,就像是矛和盾。
不過,再怎樣多的關隘,亦或是龐大的軍隊,重點依舊是使用武器的人…
龐山民帶著黃琬往關中而去,但是蔣干卻因為腿腳受傷,在商縣駐留了下來。
這幾天,廖化和黃忠都在清查商縣的奸細,在有聞司的配合之下,抓捕了不少潛藏的曹軍奸細。
這些奸細被捆綁在武關的城頭示眾。
有一些已經死去,其余沒死的也是奄奄一息。
往來走過的守城兵卒,對于這些受到了非人待遇,狀況凄慘的曹軍奸細,視若不見。
沒有那個人會圣母的表示要什么人道精神。畢竟這個詞原本是為了對抗神權而產生出來,就像是一把刀砍向那些神授君權的上位者,而不是真的為了什么人,亦或是像一些頭腦簡單的所以為是為了普通的百姓所誕生出來的詞語。
黃忠的目光,從那些奄奄一息的曹軍奸細上收了回來,低聲說道:廖校尉,還有一事…那個蔣子翼,雖說是九江名士…然行為多有蹊蹺,恐怕是…廖校尉還是應多加留意才是。
三國演義之中,蔣干的形象無疑是一個猥瑣之輩,形態丑陋,但是實際上蔣干在歷史上雖然見于史料不多,但是三國志給與蔣干的評價是比較高的,說其干有儀容,以才辯見稱,獨步江、淮之間,莫與為對。
有儀容二字,也就自然稱不上什么猥瑣之態。而且作為名士,大體上是屬于不會舞刀弄棒的文人系列,卻有勇氣在數萬兵卒之中一葉扁舟,孤身入營見周瑜,這就已經具備了很多普通人所不具備的勇氣了。只是為了烘托周瑜,蔣干就只能被寫成愚蠢猥瑣,兩度吃癟而不自知的丑角了。
因此,在蔣干沒有真的做出什么事情來之前,黃忠也只是本能的在懷疑,沒有確鑿的證據。
廖化點了點頭之后,兩人又將主要的精力放在了當前曹仁的威脅上來。
在丹水遠處,哨塔上的黑煙清晰可見,在灰色天幕下更顯壓抑。
曹仁的前驅斥候,已經陸陸續續的出現在了武關之前。
廖化派人前去攔截,但是周邊山巒起伏,山道盤旋,就算是見到了曹軍的斥候,趕過去也大多數來不及做什么,往往只能是驅趕,而無法祛除。只不過武關斥候往往都具備人數和距離上的優勢,所以一旦曹軍斥候發現武關反制,多數都是自行離開,并沒有和武關斥候交戰的意思。
但是隨著曹軍數量增加,武關控制范圍也在縮小。
鑒于斐潛之前展示出來的手段,曹仁在進軍的過程當中顯得非常的謹慎。只有在確定了沒有任何危險的情況下才會行進,這樣的速度雖然慢,但是走得非常穩,也不給廖化留出什么破綻,更不會試圖引誘廖化偷襲。
不得不說,大軍持正的時候,奇兵往往就沒什么太大的施展空間。
在距離武關東面四嶺之外,曹仁扎下了一個非常堅固的營地,和周邊山川地勢混合在一起,正面寬而兩邊窄。兩翼護住了山線,中央盤踞在丹水之側。冬季雖然挖土伐木會比較困難一些,但是曹軍的人力多,所以也沒有太多的問題。
曹軍之中,多有荊襄兵卒。黃忠有些感慨的說道,想劉景升當年也是…唉…如今皆為曹氏嫁衣裳…
劉表死了之后,慢慢的,投靠了曹氏的荊襄之人也漸漸地多了起來。
畢竟縣官不如現管。
更何況曹操名義上依舊是大漢的丞相。
除了蔡氏蒯氏之外,像是文聘也最終接受了曹操的登用,拿了曹氏的俸祿。
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了地方鄉紳的帶鹽,一些不明就里,也沒有多少知識和頭腦的荊襄普通百姓,就漸漸地成為了曹軍的兵卒來源。
這些人有罪么?
若是站在關中的立場上來說,自然是有罪的。
廖化看了黃忠一眼,多少有些明白黃忠的意思。廖化想了一下,但他最后還是很是直白的說道:漢升將軍…這曹子孝定然遣荊襄兵卒為前驅…
黃忠再次嘆了口氣,點了點頭,沉默了下來。
黃忠生長在荊襄,他對于荊襄自然是有感情的,但是現在明顯可以預知接下來會有大量的荊襄人死于武關陣前,可是他卻對于即將到來的慘劇無能為力。
黃忠武力非凡,但是他并不喜歡殺戮。之前他作為獵戶的時候,他從來不會為了殺戮而去殺戮,亦或是為了什么名聲去挑戰猛獸,所以歷史上在荊襄之處,黃忠一直都默默無聞,不像是某些地方動不動就是拽牛尾,亦或是單挑虎豹什么的。
后來黃忠作為軍人,統御兵馬之后,也并不嗜殺。更不會在平日里面有事沒事抖什么威風,很多人只是知曉黃忠的箭術不凡,但是鮮有人知道黃忠的刀法也是厲害。
哦,除了夏侯淵…
可是現在,黃忠卻不得不站在了荊襄人的另一面,對著即將到來的老鄉舉起戰刀。
在影視和游戲當中,似乎武將開無雙的時候,從來就沒有猶豫,沒有情感,割人頭如同割草一般,動輒就叫囂著要血流成河,或是什么饑渴難耐,但是實際上,他們依舊是人。
戰爭,將人性一點點的撕扯,碾碎,最終湮滅,并且不會留給人們多少適應的時間。
兩人交談著,然后在寒風呼嘯之中,他們看見了更多的狼煙在山間升起,曹軍開始出動大部隊,對于武關以東的四嶺地區,展開了爭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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