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戰的雙方,其實都有些不正經。
嗯,不正常。
畢竟戰斗一般來說都是為了追求勝利,而當下戰斗的雙方卻不是以最終擊敗對方為目標的,而是誘敵或是拖延。
禿發鹿的最早的計劃,是像是叉子一樣,只要扎中了漢人軍騎的那一部分,都可以死命糾纏住,然后等到大可汗前來錨定勝局。甚至根據之前和漢人戰斗的經驗,判斷漢人會以主力沖擊中軍,打亂中軍指揮系統,所以禿發鹿其實是潛藏在左翼里面,以中軍為餌,側重左翼進行包抄,右翼輔佐支援的,拖住漢人軍騎…
可惜張郃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殲滅胡人騎兵,而是為了預警,以及引誘出更多的胡人軍隊。黑石林的范圍很大,又是天寒地凍有些風雪,雖說有些黑煤,但就算是想要放火,一時都燒不起來,真等大火起來,胡人也跑了。
更主要一點是如果真的在地圖上拔除了黑石林這個點,鬼知道胡人又會從那一條路上冒出來?因此還不如留著黑石林,至少也是張郃等人熟悉的環境。
因此雙方在戰斗目的上的不同,也就造成了當下比較怪異的局面。
勝不算是勝,勝利者反而主動退去,敗也不算是敗,失敗者卻開始主動追擊。
這一場詭異展開的追擊行為,讓禿發鹿徹底的失去了原本的戰陣形態,從一開始的三叉戟變成了當下的紡錘體,
日陸眷則是散開得很大,而且速度前前后后,根本連個像樣子的陣列都沒有,但是這樣的陣型也有個好處,就是一旦被漢人伏擊或是反擊,便是立刻可以壁虎斷尾,逃之夭夭,反正不管漢人攻擊哪一個部分都無法對于日陸眷造成致命的傷害。
在追擊張郃等人的過程當中,原本禿發鹿部落的部隊差距日陸眷大概是一百步左右,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禿發鹿等人不知不覺當中又跑到了日陸眷前面去了…
等禿發鹿發現了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晚了。
趙云沒有來,來支援和埋伏禿發鹿等人的是堅昆婆石河和柔然一部。
雖然說堅昆人和柔然人的戰斗力顯然不如漢軍騎兵,但是對于禿發鹿來說卻是一樣的致命,等他發現他帶著人已經沖得太前面了的時候,他的四周已經密密麻麻的全數都是敵人了。
禿發鹿奮力砍倒一個沖著他而來的對手,狂吼道:集中結陣…
然后他再砍倒一個敵人,繼續仰首高吼起來,集…中…結…陣…
可是…
沒有多少人回應他。
此時的禿發鹿就象是一頭被圍困在籠中的猛虎,瘋狂的揮舞著戰斧,使得圍繞在他身邊的堅昆人和柔然人都有些心生怯意,不敢圍得太近。但是在禿發鹿的身側左右陣列已經是蕩然無存,其部落人馬三五成群正在被張郃帶著漢人軍騎切割分裂,然后陷入堅昆人和柔然人的包圍之中。
幸好,在禿發鹿的不遠處,有三五個落單的部落兵卒,其中有一名傳令兵。傳令兵聽到了禿發鹿的吼叫聲,連忙將懸掛在胸前的號角舉起,在另外幾名禿發鹿的人掩護下,用盡全身力氣吹響了號角,嗚…
但是周邊的堅昆人和柔然人顯然也明白禿發傳令的意圖,頓時就立刻刀槍矛斧,順帶兩三根的箭矢隨著號角聲的響起,一同招呼了上去。
傳令兵被砍中一刀,射中一箭,可是依舊是抱著馬脖子死命吹響嚎叫,最后被一柄長矛捅穿了胸腹,才頹然倒地。
傳令兵多少起到了一些作用,禿發部落的人奮力開始向禿發鹿的方向集中,強行續命。
人,有怕死的,也有不怕死的。
鮮卑人當中也是如此。
大多數時候,不管是鮮卑人還是漢人,更多是要看其領導者如何。領導者若是個慫貨,那么其部眾就算是一群獅子最后基本上都會變成一群慫貨。
就像是日陸眷的部隊一樣,一碰就散,抓都抓不住。
堅昆人和柔然試圖包抄日陸眷,卻被日陸眷像是游魚一樣,從網底哧溜一聲就鉆了出去。若是去追罷,這個網就扎得不結實,若是不追罷,日陸眷的人歪歪扭扭又是重新匯集在一起。
禿發部被圍了!有人對著日陸眷問道,我們要去救他們么?
張郃帶著的堅昆人和柔然人數目并不算是太多,所以也就只能是圍住了突發部落,而對于逃出去的日陸眷部分,并沒有窮追猛打。
日陸眷嘿嘿笑著,并沒有將禿發部落當下的慘狀放在眼里,甚至還像是很開心一樣,為什么要去…妨礙禿發部落呢?多么英勇啊…嘖嘖…
妨礙?日陸眷手下瞪圓了眼,這…還能這么講?那我們…什么都不做?
誰說我們什么都不做?日陸眷擺擺手,吹號!我們也吹集結號!
只可惜日陸眷不懂什么是聲援支持,什么是發文振興,否則定然也是此行業之中的翹楚。
號角兵舉號猛吹,聲震耳鼓,在荒野之上傳播開去。
禿發鹿其實也一直都在努力尋找突破的點,但是身陷戰場之中,四邊人影晃動,一時難以分辨出東西南北,現在猛然聽聞了日陸眷的牛角號聲,便是立刻確定了方向。
那邊!
禿發鹿立刻做出最后一搏!
時間再拖下去,他這支部隊就不用搏了,也不用救了,基本上就等于是死光了。
雖然集結續命了片刻,但是過程當中損失非常大。
當然困獸之斗也是非常兇狠,堅昆人和柔然人都有不少的傷亡,可整體上來說禿發部落折損更大,如果不能突圍,那么就等同于全軍覆沒,從此禿發部落就消除名號,部落里面的老弱婦孺全數都會成為其他部落的奴隸!
求生的欲望之下,禿發部落發出了百分之一百二的戰斗力,跟在禿發鹿的身后,瘋狂的日陸眷方向突圍。
就在戰況最為激烈的時候,乞伏紇干帶著大軍出現了。
素利和郁筑鞬上前詢問分兵合圍之后要怎么做。
乞伏紇干沉吟了一會,便是說道:你們到達黑石林的東北方之后,還是先不要出擊。如果我前軍四千騎能夠解決問題,你們就保存體力。如果漢人還有后手,你們就立刻出擊,截殺漢人后續部隊!
素利和郁筑鞬齊聲答應,打馬而去。
越接近戰場,廝殺聲就越是清晰,就連空氣中飄浮著的血腥味都越來越濃烈。
乞伏紇干對身后的號角兵揮揮手,告訴他們,我們到了。
乞伏紇干的傳令兵數量顯然就要比日陸眷和禿發鹿加起來都還要多,十幾名的傳令同時捧起牛角號,吹出了合奏,嗚嗚嗚…
低沉的號角聲透過了黑石林,似乎連整個大地都開始震動起來。
戰場上,禿發鹿部落的殘余兵卒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
而張郃所統領的堅昆人和柔然人卻顯得略有些驚惶失措。
撤退。張郃目光在堅昆人和柔然人身上落了一下,便是立刻下令撤走。
好了。乞伏紇干下令,停止追擊。
最是心有不甘的,便是禿發鹿。
可是他就算是有這個心,也沒有多少力,他在突圍的時候受了傷,現在氣血消退,都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像是隨時都會掉下來一樣。
讓東邊的漢人的使者過來…乞伏紇干沉聲說道,讓他們看看,我們幫他們打敗了西邊的漢人…如果到了現在他們還不敢出兵,那就不用來了,也不需要再談什么盟約了!
傳令兵急急而去。
乞伏紇干目光一轉,指了指禿發鹿,來人,給他裹傷!這是我們鮮卑的勇士!他身上每一道傷口,都是無上的榮耀!天神會賜福他!為他歡呼罷!
禿發鹿原本或許有的怨氣,也在一陣陣的歡呼聲當中消散。沾染血污的臉,也最終露出了笑容,然后很快就變成了傻笑,哈哈的樂,又因為流血多了,暈乎乎的就被帶下去了…
歡呼聲中,乞伏紇干的目光微微落在了日陸眷身上。
日陸眷低頭行抱胸禮,態度謙卑一如之前。
伱好大膽!乞伏紇干沉聲喝道。
日陸眷二話不說,立刻拜倒在地,五體投地,小的冤枉!小的只是不想耽誤了大可汗的謀劃…
什么謀劃?乞伏紇干說道,你倒是說說看!
日陸眷往前爬了兩步,捧著乞伏紇干的靴子,低頭親吻了一下才說道:睿智如天神一般的大可汗,豈會將這一點點的漢人軍騎放在眼里?大可汗要的是整個的大漠!這才能配得上大可汗的身份!我和禿發說了,他不相信…更何況之前小的是聽說是要讓漢人先打起來…如果我們和漢人先打得狠了,又怎么能抽身出來?大可汗智慧如山高,如海深,如同天上的日月…
行了,行了!乞伏紇干伸出腳,輕踹了日陸眷一下,起來!
日陸眷爬起來,一臉的諂媚的笑。
你這家伙,還真像郁筑鞬說的…乞伏紇干點了點頭,有些意思…現在有個事情就交給你…
日陸眷立刻點頭,請大可汗吩咐!
現在漢人使者那邊,我需要一個人去幫我盯著…乞伏紇干也說得很直白,你是個聰明人…你應該知道要怎么做…
日陸眷拍著胸脯,沒問題!我就是大可汗的眼睛和耳朵!
很好!乞伏紇干上前拍著日陸眷的肩膀,干得好,我就提拔你當部落大人!
日陸眷興高采烈地走了。
素利看著日陸眷離開的背影,鼻子里面噴出一股氣流,大可汗,他就是一個奸詐的小人…
乞伏紇干點了點頭,我知道。但是小人也有小人的用處。
素利看了乞伏紇干一眼,也不再說日陸眷的事情,而是轉口說道:漢人雖然敗退了,但是并沒有受到多少損傷…這并不是一個值得我們當下就大肆歡慶的事情…
乞伏紇干看了一眼素利,那你要說什么?說漢人很強大,我們都去找漢人投降就好了?
素利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漢人…漢人真的很強大…如果不小心應對…
是不是就像是當年的步度根一樣?乞伏紇干哈哈大笑,放心,我懂!漢人…你真以為我會因為勝了這么一小場就昏了頭?現在我們的目的不是達到了么?
乞伏紇干哈哈笑著,將手往大漠里面一指,漢人打漢人的,我們趁機去打大漠!堅昆人和柔然人投靠了漢人,他們的兵力正好在漢人那邊,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怎么樣,你還有什么顧慮?
素利深深撫胸而拜,大可汗的睿智如同大漠一般的寬廣…
哈哈哈…乞伏紇干笑著,準備一下,等慶典過后,你為先鋒,我們轉道進軍!征討柔然堅昆!
素利略遲疑了一下,最終點了點頭,撫胸為禮下去了。
乞伏紇干笑著,笑著,看著素利的背影,卻慢慢的收了笑容,老東西…
郁筑鞬在一旁走了過來,低聲說道:大可汗,這老東西是故意的…
我知道…乞伏紇干冷哼了一聲,抽出了身上的戰刀,用布擦拭著刀身上沾染的塵埃和血跡,他就是故意來展示他是多么的思慮周全…到時候我如果敗落了,他就有理由站出來說什么他早就說過什么什么…到時候大家都就以為他聰明,然后就會跟著他了…
郁筑鞬連忙說道:大可汗果然是明眼辨別忠奸!這老東西最喜歡的就是挑撥離間,搞事情,然后他再來勸和,兩頭收好處!當年步度根和軻比能爭斗的時候,也是這老家伙天天勸說這個不要打,那個不要打的…實際上他的心思有誰不知道?呸!也不看看自己長得什么樣子,就想要…
乞伏紇干沒心思聽郁筑鞬嘮叨一些老年的陳芝麻爛谷子,便是說道:我現在最信任的人,就是你!軻比能大王不能就這樣白白死了,他的仇,是一定要報的!
郁筑鞬一愣,便是連連點頭,沒錯!一定要報!他是軻比能的女婿,雖然說在大漠之中,女婿繼承岳父的遺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畢竟大漠里面的習俗…若是有足夠強的能力,就算是繼承軻比能的妻妾都不是什么問題…嗯,這就不必細說了,反正現在的問題就是郁筑鞬能不能展現出這樣的能力來,讓軻比能殘存的部落人口認同服從。
但不是現在!乞伏紇干沉聲說道。
呃…郁筑鞬原本的計劃被打亂了。
乞伏紇干目光銳利,緊緊的盯著郁筑鞬,要有長遠的計劃!現在去打漢人,沒有任何的好處!我們現在應該去進攻堅昆和柔然!讓漢人自己先打起來!你需要的功勛,也不僅僅只有漢人才能提供!放心吧,只要你忠心輔佐我,我一定會帶著你去好好的收拾一番漢人,砍下漢人的腦袋,以祭奠軻比能大王的在天之靈!
但不是現在!你放心,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很快!乞伏紇干拍了拍郁筑鞬,現在我需要你去后面盯著骨進!我不放心那個老東西,我只相信你!
郁筑鞬沉默了一會兒,發現自己什么話都沒辦法說,便是點了點頭,領命而去。
乞伏紇干沉默著。目光先是跟著郁筑鞬走了一段路,然后便是收了回來,落在了自己面前不遠處的幾件漢人盔甲上。
張郃帶著堅昆柔然人撤走了,但是戰場多多少少遺留的盔甲兵刃什么,自然就沒辦法帶走,現在都被整理了出來,堆疊到了一處。
乞伏紇干沉默著,和方才歡喜大笑的模樣簡直是判若兩人。他思考著,當年檀石槐面臨的問題,是不是也和當下一樣?是不是誰都有自己的一肚子鬼心思,都沒有想過要怎樣為了大鮮卑而努力奮斗?
鮮卑人只有團結一致,才有可能和漢人抗衡?
難道這么淺顯的道理,這些人都不懂么?
不,他們都懂,但是他們都不會做,因為他們都不相信別人,只相信自己。
乞伏紇干很是惱怒,但是也能理解。
漢人太強了,而且漢人周邊也有胡人,這一仗并不好打,只能是盡可能的削弱漢人,或是讓漢人自己相互打殺起來,才會有鮮卑人的機會。
可是漢人真的會相互攻伐么?就連乞伏紇干自己也沒有太多的把握。
見機行事罷了。
在這之前,能撈多少好處就撈多少好處…
乞伏紇干上前,拿起了一件染血的盔甲,撫摸著上面的甲片和絲絳,好東西啊…漢人的好東西真多…
乞伏紇干的心腹在一旁說道:大可汗,這些東西要怎么分配?
都分了!乞伏紇干擺手,都分下去!
都分了?乞伏紇干的心腹問道,我們不留些?
乞伏紇干點頭,都分下去,不用留!告訴他們,將來我們還會有更多的,更好的東西!
很顯然,這是乞伏紇干的有意賣好,只不過,乞伏紇干的這般舉動,真的能取得理想的結果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