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朱靈是一個賭性不小的人。
朱靈在戰場上賭命,也在政壇上賭命。
他很聰明。
他知道自己是降將,魏延前來未必沒有審視的意味,所以他一口一個老賊,干脆利落的擺明態度。
他壓注驃騎。
魏延懂了他的意思,所以才說出了后續的一部分事項。
在亂世之中,所有人都已經將性命押在了賭桌上,生死都是一瞬間的事情。
朱靈這一次,同樣的押上了自己的命。
崤函通道狹長。
大軍涌進了這個通道之中,必然會形成擁堵。
這種擁堵并不是多少調配技能,多少協調能力就能解決的,或許只是一匹馬,一個人稍微停頓了一下腳步,然后就像是波瀾一般蔓延而開,到了后面便會讓全軍都卡在某個地方,動彈不得。所以如果在函谷這里拖延一天,在崤函通道另一端的曹操,整體進軍的速度,至少會被延誤三天。
而且多拖延一天的好處,遠遠還不止這些…
因為曹操也知道兵貴神速的道理,所以在遇到障礙的時候,曹軍會怎么做呢?
朱靈微笑著,笑容宛如盯上了獵物的狼。
他在講武堂之中汲取了養分,成長了,所以他渴望著有機會施展他的牙和爪,而還有什么比狩獵曹軍這個龐大的獵物,更能讓他興奮的事情么?
校尉…身后傳來了壓低了的聲音,就像是灌木在風中的沙沙聲響,四具大黃弩都裝好了…
好,你帶一半的人,拿兩具大黃弩,繞過這里,往前一段…朱靈抬起手臂,指向了腳下土塬的另外一個方向,那邊凸出去一塊,看見了么?那面有些灌木…在灌木之后,點火的時候小心些,擋著些光…記得出發之前我說的那些么?
明白。都記得,慢慢來,只要沒被發現,就慢慢玩…
朱靈輕笑了兩聲,然后擺擺手。
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穿過了灌木,然后一些細碎的聲音漸漸遠去。
大黃弩又叫黃肩弩,因為開弩的時候需要兩個人用肩膀上的牛皮墊著撐開,久而久之硝化的牛皮就會在汗水的協助下將肩膀染黃,故而有其名。所以這種大黃弩制作工藝繁雜,部件要求很高,并且射擊速度慢,類似于后世的單發狙擊槍一般,打一發上一發,和大規模的部隊作戰要求幾乎是背道而馳。
大規模部隊作戰,追求的就是最佳性價比。就像是歷史上諸葛發明的速射諸葛弩,就是這種典型的代表,不求最大殺傷,但求火力覆蓋,并且川蜀竹子很多,消耗大量的竹制弩矢也不會有什么心痛的感覺。
而大黃弩這樣,從弩機到弩矢,都必須精工細作的打造,追求某方面極致的超遠距離射擊武器,也就在東漢時期慢慢的沒落了。
直至斐潛重新將其撿起來,吹開了覆蓋其上的塵灰…
有后世信息洗刷的斐潛,自然知道戰場上兩種需求都是要的,雖然大多數時候都希望能夠取得射速和射程的平衡,但是在技術水平還不完備的時候,多保留一條思路,總比斷絕了之后再讓后人撓頭掉頭發好得多。
現在,朱靈就想用大黃弩搞點事情。
校尉,那邊已經就位了…身后有護衛提醒道。
朱靈哦了一聲,不急,先吃點東西…
朱靈從懷里掏出了些咸肉干,然后自己塞了一根到嘴里,順手將剩下的往邊上一遞,都分了…
開戰前,吃一些咸肉干,有助于儲備體力,防止在戰斗后脫力。
這也是講武堂邸報當中的知識。
有時候,朱靈會想,就憑這個講武堂,若是一日放開,說不得就立刻引得來天下英豪無數!
在大漢一本書價值千金,真的就是這本書用的材料,或是墨汁很特別,亦或是什么孤本古籍,才有其價值么?不是啊,是因為書上面記載的知識的價值。后世之中一部分人之所以對于知識不屑一顧,多數是因為都有九年義務教育,免費的,不學還不行,所以才會覺得厭煩和不屑。
而在漢代,是想要學,往往是學不到,求都不知道往哪里去求!
現在朱靈用的戰術,或者說他靈光一現想出來的辦法,恰恰就是他在講武堂之中學習到的東西,戰斗的目的。
這個或許在杠精看起來絲毫沒有什么稀奇的題目,在大漢絕大多數的將領,或許要用十年二十年才能領悟出來…
甚至有將領軍校打了一輩子,死在了沙場上,都未必能夠明白他最后那一場戰斗,究竟是為了什么打的。這里倒不是什么為國為民,這種簡單的思想只能存在于基層,到了講武堂這個層面,就必須明白什么仗可以打,什么仗沒必要打,打的目的又是什么,到了什么地方為止。
就像是朱靈現在夜襲,真就是為了殺點曹軍兵卒?
不,朱靈這一次夜襲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攪亂曹軍營地,讓曹軍無法好好休整,最好第二天曹軍各個都是精疲力盡,無精打采,拖拖拉拉又是一天過去…
要達成這樣的攪亂目標,可以像是普通夜襲一樣,帶著幾百敢死隊,殺他一個血流成河。
但也可以像是朱靈當下這樣,遠遠的利用大黃弩來放炮仗…
確實是大號的炮仗。
因為間隔著一個坦塬溝,朱靈也不清楚對面土塬之上,曹軍是如何布置的,摸過去的道路又是卡在了蛋子山那邊,定然是被曹軍牢牢掌控,就算是自己帶著兵卒強行突襲,也未必能有多少效果,還不如在土塬的這一側,給曹軍放些炮仗。
大黃弩上弦的聲音,還是不小的。
兩個人利用肩膀抵住弓弦,借著腰身的力量將弓弦扳開掛上弦,咯吱咯吱作響。
大黃弩改進版,是用獸筋混合鋼絲再加上了頭發的混合弓弦,十分的堅韌,也延長了弓弦的壽命,但是帶來的問題就是更不好上弦。
最開始的時候,有試圖改成機器齒輪上弦,但是大黃弩的力度比蹶張弩還要更強數倍,使得用棘輪機械上弦的模式,要么造成齒輪啃咬磨損很大,要么力矩不足依舊費勁,想要力矩省力,就必須加大齒輪轉換比率,或是添加額外的輔助裝置,這最終導致要么是上弦的速度實在是讓人無法接受,要么是大黃弩體積構件變得更大更不利于攜帶,于是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回歸了雙人肩頂上弦的方式。
但這些嘗試,并不是毫無意義的…
機械棘輪上弦的方法,只是不適合于大黃弩,而對于蹶張弩和大弩車來說,卻很實用。
因為齒輪磨損嚴重,有的工匠開始研發更高強度的合金鋼鐵,提供給蹶張弩使用,使得蹶張弩也可以變成手搖弩。
因為大黃弩裝上更大的機械架構不合適,不便于攜帶,于是有的工匠干脆就將機械架構加載在不怎么需要移動的大弩車上…
只剩下大黃弩這個不上不下的家伙,也就只能是在弓弦,弩機,弩臂上下點功夫,更新了一些新材料,采用新的鋼結構扳機了。
大黃弩的弩臂一點點的彎曲起來,積累著力量。
雖然說上弦的聲音不小,但是只要距離超過三十歩,這個聲音就幾乎在夜風之中蕩漾得七七八八了。而在土塬之上,上面和下方的土溝的差距何止三十歩,五十步都不止!
距離對面土塬的距離就更遠了,大概有七八十步。
一般的強弩,百步還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是要綁上個手雷射過去,那射程肯定就大打折扣了,說不得都掉溝里面去,并不能給曹軍造成什么震撼效果。當然,如果用弩車,自然是射得更遠,可問題是弩車就不是幾個人能搬得動,并且可以快速移動的東西了。
即便是弩車帶了輪子,但是在夜里嘰歪嘰歪的一路而來,又是那么大一個…
大黃弩就不一樣了,剛好兩個人可以開弓,然后一人點火,一人射發,再加上兩個人作為后備,攜帶弩矢和手榴彈,完美四人組!
打個折,也近乎是三百步內沒準頭榴彈炮!
朱靈示意一旁的護衛填上大黃弩專用的弩矢。
弩矢中間部位,綁上了一枚手榴彈。
長長的火藥引線被解開,垂在了下方。
朱靈歪歪腦袋,示意護衛點火。
這種發射方式,并不能確保每一發都能夠順利引爆。畢竟在空中有可能因為風吹滅了引線,或是落地的時候剛巧就砸到了引線等等原因,導致不能順利引燃火藥,但是十之七八還是能最終引爆的…
大黃弩發射的聲音,清脆且響亮,但是和過了片刻之后響起的聲響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手榴彈轟然而響,在寂靜的夜中,如同地動山搖一般!
手榴彈的研發,已經進行到了第四代。
這種相對來說比較小的物件,更新的速度也就自然會快一些。
歷史上手榴彈在唐末的時候,就出現了,在宋朝的時候就有列裝軍中的記錄,隨后隨著元朝蒙古兵傳播到了西歐。別以為元朝蒙古只會騎射。元蒙古比后來的建州女真,在軍事上還要更加的開明,或者說更喜歡新式武器和技術的運用,當然元蒙古在民政當面和建州女真有得一拼,都很爛。若不是建州女真有神器番薯續命…
只可惜明朝末期的時候沒有多挺幾年。不過說回來,就明末那個政治環境,番薯也難以大規模推廣。
如今斐潛治下的工匠制度,技術研發等等,就相對來說處于一個歷史的高位。至少比起山東的工匠制度,要超前了許多。而且這種超前,是有記錄,有統一的標準,可以追溯且復制的。
黃氏工房建立了一整套的標準流程,從原材料到最后成品,都有相應的記錄,不像是之前的工匠完全是憑經驗做事,這就使得工匠和工匠之間可以比較順利的交流和交接,研發也自然就可以以團隊的方式來進行,而不是單獨工匠去鉆牛角尖。
手榴彈從最開始的竹木結構,如今則是變成了鍛打的鐵皮。而手榴彈灌裝的黑火藥,因為受限于原材料和基礎化學技術水準,難以保證每一批的黑火藥的穩定質量,因此第四代的手榴彈與第三代手榴彈最大的區別,并不是手榴彈的制造工藝上的大提升,而是黑火藥的選料上更進一步。只有威力更大,效果更好的黑火藥,才提供給第四代的手榴彈灌裝,所以嚴格說起來,應該是三點五代?
寂靜的夜,香甜的夢,然后天崩地裂的動靜,頓時讓曹軍營地就像是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的馬蜂窩,嗡的一下就亂了!
曹軍的兵制,依舊是大漢原本的模式。精銳的將軍私兵部曲,直屬本部人馬是第一等,然后各地郡縣輔兵是第二等,第三等的就是一般的民夫勞役,一級壓著一級,最下層的民夫勞役的數量占據了一半以上。這些民夫勞役平常負責最沉重的勞作,但是獲得吃食和休息又是最少。
在身體疲憊不堪,又沒有充裕的能量補充,人的精神自然就是極度脆弱的。于是曹軍營地之中,最先發生混亂的區域,就是在這些好不容易才水睡下來的民夫勞役之中。在朱靈射出了第一發的手榴彈之后,另外一邊的朱靈手下也是依樣畫葫蘆,將手榴彈射向了對面的土塬。巨大的聲響在土塬之上轟隆隆的回響,毫無征兆的爆炸使得那些從郡縣之中而來,從未見識過也根本不知道火藥這種東西的民夫勞役,頓時就慌了手腳,本能的開始躲避和逃竄!
曹軍前鋒主將曹洪,在最初的爆炸聲中,一個激靈從臥榻之上滾落,然后下意識的以為是斐潛的手下潛入了營地之內,抓起在臥榻一旁的戰刀和盾牌橫在身前,才算是略微定下些心神來。
發生了何事?!
曹洪回過神來,大喝道,可是下一刻,無數的聲浪涌動著,直灌入耳中!
賊軍夜襲!
快保護將軍!
請將軍…
媽呀…
打過來了…
快跑啊…
似乎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著什么,但是所有人都聽不到,或是根本就不聽別人在說什么,只顧著大喊大叫,宣泄著自己心中的恐懼。
整個的曹軍營地頓時亂成一片!
結陣!結陣!曹洪沖出營帳,然后拍打著自己的護衛,貼近其耳邊大喊,立刻鳴鑼,結陣!
曹洪幾乎是第一時間亮出了旗號,然后開始聚集兵卒。
銅鑼聲響起,戰鼓隨之轟鳴,掩蓋了所有的驚慌的叫喊聲。
至少是暫時的…
曹洪是知道火藥這個事情的,并且他自己也同樣攜帶了一些火藥,在最初的慌亂之后,曹洪也反應過來,頭一時間就是讓護衛去后營查看火藥情況,然后才發現爆破的聲音是從前方函谷的方向傳來,才呼出一口氣,略微放下些心來。
可問題是,曹洪以及曹洪手下的精銳曹軍,或多或少的知曉火藥之事,可是絕大多數的郡縣輔兵以及普通的勞役民夫,根本就不知道火藥為何物!
在這些人的認知里面,這就是天崩地裂才有的聲音!
愚民政策在某些時候確實是很省事,很好用,可是在當下,其弊端就顯現出來了。
施行愚民政策對于山東的官吏,其實是很便利的,雖然說有一些山東官吏也會感慨民眾的愚鈍,但是讓他們做事情的時候,還是習慣性的會選擇去欺瞞,去哄騙,去愚弄百姓,因為這樣簡單,效果好,最關鍵一點,省事。
沒有知識和信息來源的百姓,并不代表他們沒有好奇心,所以一旦開始解釋,就會發現后面有十萬個為什么等著,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便是個別的山東官吏偶爾心血來潮也好,亦或是大發慈悲也罷,都堅持不了多久。
而如今,惡果就擺在了曹洪面前。
當曹洪以金鼓集中了精銳兵卒和郡縣兵卒之后,便是發現人數眾多的民夫勞役,并沒有因此而鎮定下來,這些民夫勞役或是沖出了營地,朝著遠方逃離,或是大喊大叫著,驚慌失措到處亂撞,或是撅著屁股,跪倒在地上叩拜祈禱…
曹洪面沉如水,速速整…
轟!轟轟!話還沒說完,遠處又是響起了一陣連續的轟鳴爆破的聲音!
好不容易才有些安穩下來的民夫勞役,又再次慌亂起來!
傳我將令!曹洪大吼起來,額頭上青筋蹦蹦亂跳,亂軍者,斬!
殺最簡單了,誰不會啊?
手下兵卒頓時齊齊應答一聲,殺氣騰騰的朝著營地之中的那些民夫勞役而去。
一夜紛亂,等到了天色將明的時候,曹軍才算是重新安定下來。
血色彌漫在土塬之上。
朱靈一方的投擲的手榴彈,其實直接殺傷的人數并不多,只不過是用來炸亂了曹洪埋伏在蛋子山和坦塬溝下面的伏兵,使得這些伏兵無法追趕而已,可曹軍自己砍殺民夫勞役的數量遠遠超出了朱靈等人造成的傷亡人數。
天明之后,曹軍兵卒散開,四下搜查,也就自然找到了一些還未能引爆的殘余弩矢和手榴彈,獻到了曹洪面前。
曹洪頗為驚訝,因為在他從未想過這兩個東西結合起來使用,會有這樣的效果。
這要怎么防?
派人封鎖對面的土塬?
這么大一片土塬,怎么封鎖?
然后驃騎兵卒再從其他方向繞過來呢?
夜間多增設游騎崗哨?
那么兵卒怎么休息?
曹洪看著去除了引線的手榴彈,皺眉思索許久,無奈之下,為了避免夜間的紛亂再次發生,他只能是下令將營地后撤五里,重新找了一個易守難攻的地區下營,并且將這個最新發現的武器裝備,派人急送到曹操之處。
原本的函谷關速攻的計劃,自然是不得不被迫往后順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