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什么?
有時候這個問題也會出現在趙云的心中。
因為歷史上說劉邦斬白蛇,秦始皇降黑龍…
那么斐潛有沒有遇到什么黃龍或是紅蛇之類的祥瑞呢?
趙云最開始的時候,對于這一類的傳聞,將信將疑,現在么…
基本上完全不信了。
官職越是大,趙云越是發現,歷史記載這個玩意啊…
算球了。
就像是他小的時候以為官吏狗模狗樣的至少能說話算話,等到他自己是官吏的時候,就發現誰都不可能說話算話…
常山新城之中,趙云先處理了一些積壓的事務,等到閑暇下來的時候,才微微嘆息了一聲,感覺到了自己肩上的都護二字職責,越發的沉重。
他很明確,自己肯定是會被歷史記載的一個人。
就憑這個北域都護,就值得至少記上一句,但是真的能記上多少,那就不好說了。做得好,或許記得多一些,做得不好么,那就可能只是三五個字,甚至連名字都不配出現。
所以,趙云一直以來都很慎重。
自從他當上了北域都護之后,就有人開始編排了,或是有心,或是無意,說趙云是趙佗的后人,就像是有人傳聞說賈詡是賈誼的后人一樣。
對于此種傳言,趙云不置可否,不以理會。
趙云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趙佗的傳人,而那些傳言之人倒像是言之鑿鑿,親眼所見一般。
確實,從某個角度來說,趙佗是真定人,趙云也是真定的,似乎有些聯系,但是中間隔著二百多年呢!若是隔著二十年,這找一找關系,說不得還能掛上鉤,而兩百多年…
就算是真有聯系,也早就出了五服之外。
舉一個極端的例子來說,就算是趙佗后人犯罪了,要誅九族都跟趙云沒半毛錢關系。
賈詡和賈誼,也是如此。
就只是一個同姓而已。
至于像是劉備劉玄德那樣,硬生生將自己往中山靖王那邊靠…
趙云只能笑笑,也不好說什么,畢竟人各有志,他自己是不屑于說自己出身名門的,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他從來就沒有從趙佗的名聲里面獲得半個五銖錢的好處,憑什么在他自己成功之后反而要將功勞歸到趙佗血脈上去?
他父親頂多只能算是一個小手工業者,打得一手好木桶,家中又有一些薄田,因此在趙云小的時候,還是比較寬裕的。
趙云是老二,因為長子是要繼承家業,而次子則是需要學門手藝什么的好出去闖蕩,所以趙云才學了武藝,畢竟邊境之地,常有胡人侵犯…
沒想到如今一步步走到了當下。
他只是寒門當中的寒門,邊境一小民而已,當不得和趙佗有什么關聯。他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不容易,所以他必須更加小心謹慎的將事情做好來。
就像是面對著辛評。
辛評嘴上說得漂亮,似乎什么都是在替趙云考慮,舉例子,列數字,態度不可為不誠懇,可是實際上依舊是在挑撥離間。
沒錯,徹頭徹尾的挑撥和離間。
曹操是否進軍烏桓,其實就是一個不確定的結果。曹操兵屯幽州,有可能真的北上遼東,也有可能是過了今天便是掉頭南下。
甚至曹操根本不在幽州!
趙云不相信辛評,更不相信曹操。
對手說什么就信什么?
那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正常的人都不會輕易的去相信敵方的話,這是血淋淋的教訓,至少從春秋之后,敵方的話就已經是完全不能信了,誰信誰先死。
道義雖然每個人都會掛在嘴上,但是真正去做的卻沒有幾個,能做得到的就更少了。
因此辛評嘴巴上說的曹軍,究竟是不是真的為了所謂的幽州邊境百姓而來,是不是真的就在幽州,趙云是保持一個非常懷疑的態度,但是他明面上又不會直接否認,就像是趙云也不會直接否認他和趙佗并沒有什么關聯一樣。但是除了這些應有的懷疑之外,辛評的話同樣也在趙云的心中留下了一片陰霾,甚至現在想起,都忍不住升騰起了一些怒火。
辛評竟然將北域和西域進行比較…
雖然說趙云和呂布一樣,選擇到邊疆來,也是趙云本身的愿望。當然,呂布或許是覺得他的愿望是屬于被迫的,但是趙云則是覺得他到北域來,很合適。
他在常山長大,所以現在回來回報常山。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趙云現在已經是實現了他離開常山之時許下的諾言,他重新回來了,不僅是衣錦還鄉,并且還重建了常山城。
趙云站起身,緩緩的向后院走去。他倒不是對于辛評言行有多么大的意見,畢竟辛評作為使者,要干的就是這種齷齪的事情。
如果說辛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說,反而會讓趙云看輕他。
辛毗多半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他不肯來。
因為即便是來了,和辛評表述了驃騎的偉大戰略偉大思想,不管辛評或是曹操,也不會相信,就像是趙云不相信曹操一樣。
主公的目光,一直都在遠方啊…何時會惦記著這三瓜兩棗…趙云仰著頭,站在院中,望著頭頂上的天空。
浩瀚的夜空。深邃得仿佛像是沒有盡頭,就像是驃騎大將軍所描繪出來的北域。
可是山東的人不相信。
人們更愿意相信他們自己想要相信的東西。
比如當下不管是誰,都不會相信趙云最大的愿望其實就是當一個小小的富家翁,守著幾畝薄田就滿足了。如果可以,趙云其實更想簡單的活著,活在他的家鄉里,活在他的小院中,活在他父母的身邊,活在他小妹的身面…
對于這一片的天地來說,人的壽命只不過是眨一眨眼的功夫,所以天地又怎么會在意人類究竟做什么想什么呢?唯一會在意的,便是只有人類自己,而且僅限于最親近的那些親屬,才會有同仇敵愾,才有有感同身受,才會有同心同德…
而很遺憾的是,趙云身邊,已經是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那些原本在常山的一些早就被鐫刻在記憶最深處的東西,也在夜色里面慢慢的浮現出來,鄰居趙二叔,三愣哥,還有三愣他潑辣的婆姨,以及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半大毛孩子…
街坊上晃動的布幌…
斑駁殘缺的矮土圍墻…
破舊卻溫馨的常山老城…
無數的人影,似乎在趙云的眼前,左右晃動著,轉眼之間又是消失不見。
然后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黑暗里面一蹦一跳的跑了出來,頭上還頂著一個草編制的頭環,到了趙云面前,揚起小臉,哥哥!你有沒有想我呀?
淚水立刻涌進趙云的眼眶。
我一直都找不到哥哥,哥哥你去哪里了?我也找不到爹爹和娘親…這里為什么這么黑啊?哥哥,抱抱,我好害怕…
趙云不由得朝著小小的身影伸出了手,可他什么都沒有抱住,這種無力的空洞感,使得他下一秒就猛然驚醒,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發現自己眼角已經潮濕。
屋外夜風依舊在緊一陣慢一陣的吹拂著,發出各種聲響,這或許就是他方才恍惚之間聽到的那些話語的來源,可是在他掌心似乎還殘留著一些冰冷,卻不知道是他的淚水,亦或是其他什么。
趙云已經違背了他的一個諾言。
他答應他父母要照顧好妹妹,可是他到了后來卻眼睜睜的看著妹妹死在他懷里,小小的手還緊緊抓著他給她編制的唯一的玩具,草環。
或許那個草環,便是屬于他妹妹最后微薄的歡樂,在人間感受到的最后的溫暖,所以她死的時候,緊緊的抓住,死都沒放開。
雖然趙云明白人力終有盡時,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如愿,尤其是在逃難路上,什么都可能發生,但這并不能讓趙云感覺到什么安慰,也導致了趙云一直來都很厭惡失諾者,其實是趙云同樣痛恨失諾的自己。
月亮從一片云霧之中露出半張俏臉,冷淡的撇了一眼趙云,便是又重新帶上了面紗,似乎并不在意人世間的煩憂,也像是在嗤笑著趙云的庸人自擾。因為即便是趙云說出來,旁人最多也就點點頭,嘴上不反對,但是心中多半在嘲笑趙云的矯情,覺得趙云就是憑借著趙佗之后的名頭才爬到當下的位置,現在卻忘了本…
夜風之中那些已經幾乎是敗落而光的枝杈在空中搖曳著,而地上的落葉則是滾來滾去嘩啦啦的鼓動著枝頭上的同事盡快跳槽。
院墻外的某個地方傳來幾聲犬吠,在這寂靜的秋夜之中顯得格外的清晰和刺耳…
這是趙云的府邸,但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早就沒了。
那些驟然而生,翻滾而起的情緒,似乎都隨著這一聲悠長的嘆息而漸漸地平復下去,冷靜和沉著又回到他的身體里,重新從一個感情柔弱的哥哥,變成了鎮定、沉穩和敏銳的北域都護。
趙云又再一次的提醒自己,不要讓情緒左右自己的思維,每逢大事要有靜氣。現在的他不是一個普通農家的孩子,更是肩上有著眾多兵卒將校的關聯的北域都護!
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可能會影響到無數人和無數個家庭,所以需要更冷靜,更謹慎,更小心翼翼…
北域都護建立的初衷,就是為了保護這些善良的民眾,保護類似于當年常山的那些街坊,以及像趙云父母妹妹那樣的民眾,讓他們不再遭受再一次的屈辱和踐踏,讓戰爭的烏云永遠不再籠罩在這片土地上,所以要更堅強,要更努力。
百姓…
民眾…
漢人…
胡人…
想到這里,趙云忽然洞悉了什么,大餅臉上露出了異常嚴肅的表情。
他洞察了曹操派遣辛評而來的真正含義。
什么知會,什么告知,什么挑撥,什么離間,其實都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浮萍和野草,實際上在水底下潛藏著一只兇獸。他明白了辛評的最終目的,也由此摸到了黑暗之中曹操伸出來的哪只爪子…
爪子顯然是犀利的,抓在誰的身上,誰都會皮開肉綻。
每個人平日里面或許有這樣或是那樣的行為掩飾,或許有時候以這種或是那種言語來欺瞞,但是不管是掩飾還是欺瞞,都是為了其核心的目的。
曹操來漁陽,又是為了什么?
一開始的時候,趙云以為曹操是要來進攻北域,因為張郃是那么上報的,但是實際上現在趙云覺得應該去深思一下曹操行為的根本出發點。
曹操的最大利益,是在這里,還是在別處?
長安,是長安!
肯定是長安!
曹操真實的目的,從頭到尾都沒有更改過,就是長安!
沒錯,曹操做出要在漁陽打烏桓的樣子,實際上未必真的就在漁陽囤有重兵,甚至在漁陽之處的曹軍就是個空架子,是空營!
曹操肯定不像是主公那樣,對于整個的北域有什么宏偉的藍圖,所以曹操頂多只是要從北域大漠里面獲得戰馬而已,至于其他的開發和后續的計劃,趙云相信是一點都沒有的。
因為曹操他至少要在其利益的大方向上和山東士族保持一致,才能獲得山東士族的支持,所以曹操不會像斐潛一樣去開發北域,也就意味著曹操不會在北域上投入太多的力量!
一切的信息在趙云腦海里面匯總起來,然后在亂麻一般的線索里面,趙云找到了最重要的那根思維線路。
辛評前來作為使者,第一個目的就是為了表面上的這些東西,第二個目的則是為了萬一第一層被趙云看穿,實際上也確實很容易被看穿之后,讓趙云形成錯覺,以為曹操只是施展了這些手段,然后趙云自然就會想著將計就計什么的…
就像是辛毗和張郃,基本上看穿曹操這第一層的目的,是沒什么太大的問題,然后或許也能觸及曹操這一方第二層的謀劃,比如準備進軍亦或是防守不動,但是實際上若是真的趙云也這么做,那就落入了曹操的第三層圈套。
因為在第三層上,不管趙云怎么做,都會立刻被利用起來。
選擇一,進攻。
殺殺殺么,想起來就爽。
拆穿漁陽的假象,給曹軍在幽州施加壓力,攪亂曹軍的節奏…
似乎看起來像是一個好的應對方式。
但是實際上,反而會落入了曹操挖好的坑里。
首先,曹軍一開始宣稱只是針對烏桓,并非對趙云抱有敵意,這就等同于是占據了道德的高位,看看后世那些看了盜版還能理直氣壯的指責唾罵的家伙的嘴臉,就可以知曉如果趙云一旦對于漁陽展開襲擊,就會立刻被潑一身的狗血。
趙云自身被罵,他倒是無所謂,但是會因此牽連到了主公驃騎身上。
要知道驃騎原先當年在許縣城下對著山東士族冷嘲熱諷,就是表示山東士族什么都不會干,對外軟弱,對內兇殘,以至于山東士族很長一段時間都抬不起頭來。也吸引了不少對于原本那些大戶大姓不滿的寒門,轉投長安。
這些都是相關聯的,不是獨立的事件。
現在若是趙云一動手,那么當年被罵的山東士族必然跳將出來,將趙云的舉動等同于是驃騎的指令,順便將驃騎之前開拓北地,收復陰山,轉戰西羌等等對外的戰績,直接涂抹干凈!
畢竟山東士族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忘記自己的錯誤,然后指責他人的錯誤。
那些埋伏在長安之中的各類人物,也必然就會開始攪亂,再帶上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愚昧百姓…
起哄的起哄,別有用心的別有用心,茫然跟隨的茫然跟隨,驃騎早年舉起的道義大旗就會瞬間飄搖起來!
同時,趙云出動進攻幽州,而幽州冀州在地理上相鄰得太近了,因此趙云只要一動幽州,冀州必然會立刻觸動其敏感的神經,然后在利益的驅使之下,就會馬上和曹操站在一起,同心同德,攜手對敵。
而曹操就可以假借趙云這個外敵,輕易的完成他在之前怎么都做不到的統一冀州!
到那個時候,冀州加上豫州,龐大的人口,土地,士族家族資源傾斜而下,不僅是立刻解決了曹操的這些年的經濟困難,甚至是有可能讓曹操有足夠的糧草來發動大規模的戰爭!
從這個角度來說,不管趙云在幽州是不是攻陷了漁陽,是不是取得了戰果,實際上都落入了曹操的謀劃之中,成為坑害驃騎的幫兇。
到時候萬一長安紛亂,曹操趁機得手,那么即便是趙云身處北域,又能如何?難不成當第二個公孫瓚?等那個時候,驃騎自身的大義已經失去,趙云的名聲像是呂布一樣的糟糕,還能做什么?割土為侯?一旦趙云真這么做了,還有多少人會跟著趙云?
更何況,如果趙云率領大軍離開北域,進攻幽州,那么原先在北域的這些胡人,遭受天氣越來越寒冷所逼迫的這些胡人,都會老老實實,安分守己?
那么,若是選擇不進攻呢?
同樣也是會被曹操所利用。
很簡單一點,就說辛評來了,趙云和辛毗因為西域呂布之事,在驃騎離開長安之后,產生了叛亂之心,自立之意…
然后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到,長安之中也會有大量的鍵盤俠和考據黨跳將出來,秉承可以在雞蛋里面挑出骨頭的精神,不知疲倦的提問題,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即便是有些問題能夠得到解答,但是他們又會立刻忘記了他上一個提出的問題,轉而去提出新的問題,并以此來聚攏人氣,獲得點贊。
比如讓趙云和辛毗證明自己肚子里面究竟是幾碗粉。
尤其是在驃騎離開了長安,失去了能夠穩固中央,一錘定音的核心力量之后…
至于這些質疑,是不是真的問到了要點上,是不是在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以及對于實際情況有沒有什么幫助等等,這些鍵盤俠和質疑黨并不會在意,他們只是在享受提出問題那種爽而已。
那么應該怎么做呢?
趙云忽然有了些想法,只不過似乎有些冒險…
他猶豫再三,最后還是下定決心去做這個事情。因為他覺得,既然是正確的事,就不管誰的什么情面,都是要去做的。
趙云進了廳堂之中,挑亮了燭火,然后寫了一封密信,讓心腹去有聞司,盯著有聞司的人用信鴿即刻發送到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