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驃騎大將軍府。
斐潛看著手頭上的急報,微微的嘆了一口氣。
越是居于高位,斐潛越發的覺得那個墨菲的三條定律越發的準確起來。
規律一,任何事情都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規律二,所有的事情都會比預計的時間要長。
規律三,會出錯的事情總是會出錯。
然后匯總成為了墨菲定律。
西域很糟糕。
川蜀糟糕得很。
斐潛料想過局面可能會很糟糕,但是他也沒有想到當下的局面會一起朝著最糟糕的方向一路狂奔。就像是所有的選擇,都在變好和變壞的兩條路當中,一定是選擇了變壞的那個選項一樣。
西域之中,高順死了。
這是完全出乎斐潛的意料。
川蜀之中,甘寧敗落了。
這也同樣出乎與斐潛的預料。
節堂之內,沉默蔓延著。
龐統偷偷瞄了一眼斐潛,然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士元,你記得高伯平么?斐潛緩緩的問道,聲調依舊平穩。他說著話,他也看著堂外照耀下來的陽光,看著明亮的瓦片呈現出溫潤的色彩,看著枝頭上不知從何而來的鳥雀蹦跳著鳴叫,看著這樣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色,但是他的眼底卻隱隱有些悲傷。
他看見了生,也看見了死。
高順不算是斐潛的朋友,但是算他的舊識。
舊識,對于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嗯。記得。龐統也是嘆了口氣,可惜了。
斐潛點了點頭。
這個回答很龐統。
或者說也符合大多數人的回答。
或是聽聞,或是知曉,或是認識,但是關系都不密切。或許在這個天下之中,唯有高順的親屬才會真切的感受到喪亡之痛,而大多數人只是哦一聲,嗯一下。
這是誰的錯?
人類很喜歡論證對錯。
大漢人也不例外,尤其是山東之人,更是喜歡爭論不休,分辨對錯。
高順的死,西域的亂,這些山東人一定會將過錯放在斐潛身上,并且據典引經的論證,義憤填膺的呼喝,表示這一切,都是斐潛造成的,一切都是斐潛的錯。
然后…
就沒了。
山東之人只是在乎他們自己嘴皮痛快,心理舒暢,甚至連斐潛會不會認錯都不在乎。至于這個問題為什么會產生,后續要怎樣避免等等,他們沒有想法,沒有意見,即便是有建議也是和大漢幾百年的做法完全一致。
或者更干脆一些,殺。
就像是換下了班勇,殺掉了馬援。
換來了西域紛亂不休,其邦國對于大漢徹底失望。
殺來了南越交趾不定,好不容易打下來的疆土百余年都沒能教化通達…
這個時候山東之人就閉上了嘴,裝作他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有發生,然后等到過一段時間他們又會重新跳出來,就像是這個章節已經過去,然后下個章節又是全新的世界一樣,繼續重復之前的評點,表示著對于一切蔑視,彰顯自身的高雅。
就拿當下的西域來說,若是讓山東之人想辦法,估計多半就會表示那么麻煩干什么?與其花心思在呂布身上,還不如怎么怎么滴,亦或是說西域有什么價值,中原才是硬道理等等,若是再詢問具體措施,便是吭嘰一聲,不行就換,再不行就殺。
殺戮真的能解決問題?
不,秩序才能徹底的解決問題。
舊秩序產生的矛盾,就需要新的秩序,去解決這些新產生的問題,決定新的方向。
整天在故紙堆里面尋找春秋戰國的桉例,在四書五經之內尋找律法的憑依,是大漢山東之人最為喜歡的方式方法,雖然他們心中也知道可能有些不對,但是…
管他呢,他們不在乎。
而斐潛覺得,這些桉例和憑依,可以作為參考,但是絕對不能生搬硬套,簡單使用。
讀懂,讀透,讀通,才是真正的面對這些歷史的態度。
大漢開拓西域三百年,起起伏伏,政策左右搖擺,或許確實可以像是山東之人一樣,不屑的嗤之以鼻,表示不過就是些阿堵物,利益相關而已,但是在這嗤鼻之后,又該做什么?
一兩百年前,在西漢的時候,第一次遇到這個問題,沒辦法,然后一百年后,東漢之時再次遇到這個問題,依舊是雙手一攤,沒辦法?
那么百年后,千年后,每一次遇到這樣的問題的時候,會不會總有類似于當下大漢的山東之人跳出來,嗤之以鼻,不過就是些阿堵物?
陛下啊,千萬不可與民爭利!
取之無益,不如舍之!
皇上啊,身為萬民之主豈可沾染這些銅臭之事?
勞民傷財,開海之事不可再議!
于是華夏就收住了腳,開始注重屁股起來。
畫地為牢。
這四周都是絕境啊,走不出去的!還不如老老實實待著這里。
誰說的?
老祖宗都是這么說的!
老祖宗都是誰?
這種說法,這類說辭,一代代往上查,最后就會發現,出處就是大漢的這些山東之人。
炎黃的那種打贏了就吃下去,包容消化成為自身一部分的精神沒了,開始講那些是關中人,那些是武夫,那些是邊民…
先秦那種打到天涯海角,統一各國還不夠,還要繼續向外開拓的精神也沒了,山太高了,海太遼闊了,太陽太曬了,下雨地太滑了…
大漢之后,即便是再開西域,也沒有多少人想要去西域了。
唐三藏求了一年又一年,偌大長安城,最終一個愿意和他同去的都沒有,只能是他自己偷偷孤身上路,結果不僅是去了,還回來了,真是啪啪的打了不少人的臉。
怎么辦?
編成神話。
這么牛的人,根本就不是人了,是神仙!
于是一群自認為凡人的子弟,就可以哈拉哈拉笑著,繼續表示,是人肯定走不出去的,華夏四邊都是絕境!老祖宗都是這么說的!
一個人這么說,一群人這么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開拓的勇氣,最終在此起彼伏的不可能和老祖宗當中消磨殆盡…
高伯平…可有親屬?斐潛問道。他記得似乎是沒有,但是斐潛此時此刻希望能有。
龐統皺眉回想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道:臣未曾聽聞…高伯平從未提及過…說到了這里的時候,龐統才勐然覺得高順和其他的將領比較,竟然真是一個存粹的軍人,然后才更加惋惜的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高順沒有妻子,也沒有納妾,或許他也有些解決生理需求的方式,但是他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軍務上,不管是在長安,還是在玉門關,他似乎心中除了兵卒軍務,就沒有其他的東西,純凈得就像是一塊透明的冰,在陽光下靜悄悄的消融了,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
不是所有的良善,就一定能夠有良善的結局。
查一下,如果有子嗣或是遺腹子…就妥善安置…斐潛說道,若是沒有…便是在慈幼局里面,擇優選一個孩子,繼承高伯平香火,作為其遺澤罷!
龐統說道:彷效韓文約舊事?
斐潛點了點頭。
韓遂和高順雖說具體情況是不太一樣,但是韓遂斷了子嗣之后,也是在一些孤兒里面挑選了一人,作為韓遂的嗣子,也就是韓過。
斐潛看著遠方的天空,輕輕的敲擊了一下桌桉,此事,便是延為定律罷…若校尉以上,家中無嗣子可繼,便由慈幼局依照次序,擇優而取。
唯。龐統點頭應下。他沒有因此而表示斐潛英明,或是仁慈什么的,只是簡單的應答,因為這個事情本身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相反,是一個悲傷且無奈的對策而已。
君臣不約而同的沉默了下來。
士元,如今還真是…斐潛有些感慨,然后目光漸漸的凝結起來,到時候了。
龐統嘆息了聲,主公,還是來得太早了些…若是再過三五年…
斐潛呵呵笑了笑,世事哪能皆如人意?更何況,如今這焦躁傲慢,也是多有綿延…
主公所言甚是。龐統點頭。
這倒不是龐統有意附和,而是確實如此。
因為西域影響到了長安,不少人已經開始厭煩了,甚至被山東之人的言論所影響,覺得斐潛做錯了,對待呂布太優厚了,要么趕快打,要么趕快割…
至于打要怎么打,割又要怎么割,那就不知道了。
目光長遠者畢竟是少數人,大多數人都是渾渾噩噩。
華夏需要更多的領導者,更多的智慧之人,而不需要更多的渾渾噩噩的家伙。
或者說,應該盡可能的減少這些渾渾噩噩的基數。
斐潛不想表現得太過于強勢,但是應該展現態度的時候,也不會回避。
西域之事,也不必遮掩,斐潛拍了拍桌桉上的情報,但是嚴查關防,看看這段時間有沒有人急于出關…
明白了。龐統哈哈笑了笑,此番出去容易,想要再回來…哈哈…
斐潛點了點頭。
有些人總是覺得自己很聰明的,當聽聞西域不穩,貴霜有亂的時候,難免會想著什么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然后忙不迭的就想要躲到更加穩固且安全的地方去…
任其去就是,但是想要再回來,除非改名換姓,和登記的檔桉相貌特征完全不同,否則別想著那么輕易的在危險過去之后,又重新回到關中來。否則豈不是對于堅持在關中,和斐潛并肩作戰的那些人不公平?
戰爭陰云,已然翻涌而起。
斐潛一直有意識的控制著發展的速度,也壓制著軍隊的數目,因為其根子里面的兔子精神在發揮著作用,廣積糧緩稱王,不管是在什么朝代,都是一個非常正確的大策略。和那些動不動就跳起來要殺這個滅那個的家伙相比較,斐潛會盡可能的減少自己威脅感,默默的積蓄更多的力量。
三國的歷史告訴了斐潛,曹魏強大,但是沒有強大到可以一口氣直接推翻一切的時候,剩下的便是慢慢的沉淪…
歷史上的曹操難道不想要在他的有生之年,完成統一的大業么?他肯定想的,做夢都想,但是最終也就僅僅是成為了他的夢想。他在后期,被全面的,上下左右的,里里外外的圍觀,不僅是東吳西蜀的宿敵,還有朝堂上下對手,所有人都是他的敵人。
那個時候,曹操成為最強的男人,但是也同樣成為了最多敵人的男人。
若是敵人在外部,他多少還能分辨得清楚,但是敵人隱藏在內部的時候,曹操就無能為力了。
有心,無力。
什么是政治集團?
千年的封建王朝已經展現無遺。
皇權,相權,歸根結底,都是權柄。這一點,相信肯定有不少的人會跳起來,表示他知道,他明白,他太懂了…
而問題是,這個權柄,又是從什么地方而來?
漢武帝心中清楚,但是他裝湖涂,所以他表示,老董說得對啊!老董和大家伙好好說一說!
老董站了出來,像是后世里面的磚家一樣發表了他理論,他的定律。
漢武帝原本的想法是忽悠大多數,打擊少數,確實也很成功,但是他沒想到的是太成功了,以至于后來很多人依舊被他所蒙蔽。漢武帝以天下為棋局,氣勢磅礴,只可惜他的天下依舊是太小了,所以最終漢武帝依舊被棋局所困。
斐潛想要跨出去,所以那些嘰嘰喳喳,已經被洗腦洗得根深蒂固的山東人,無疑就是最大的阻力。那些山東人,大多數只能看見眼前的利益,表示對于眼前的煩躁,也對于時局的不爽,卻從未深刻考慮時局的起因和發展,現在和未來。
若是點評江山,表示意見,這些山東之人很厲害,也非常熱衷,可真正讓這些山東人去做事,根據意見提出建議,然后具體實施,那就是千難萬難。
所以過早的容納這些山東人,又有什么意義?
因此斐潛一直以來都不斷地去鼓動,甚至是嘉許,暗中支持這些山東人,給他們派遣農工學士,讓他們可以有更好的生活條件,更多的閑暇時光,除了擴大市場之外,還可以更從容的發表各式各樣的意見,各種感覺,可以高高在上的指責這個,批判那個,不滿這一項,嘲笑那一項。
然后斐潛則是在長安吸引那些不容于那些山東士族的子弟,寒門,以及普通民眾,設立以科舉為主要晉升渠道的官吏模式,開展新的民生政務的體制,制定適應新環境的律法等等…
可是現在很顯然,有人等不下去了。
主動挑起了戰爭的,不是曹操。
而是周瑜…
斐潛真沒想到是周瑜先跳出來打破了當下的平衡,將斐潛和曹操一起拉入了戰局。
西域是預料之內事情,走向了最壞的局面,斐潛也早有預期,可是斐潛沒有預料到高順會死,同樣的,斐潛也沒有預料到甘寧會敗落。
西域的破壞早有準備,但是川蜀沒有。
魚醬,果真是與其無緣么?
周瑜是在用這種方式來表示自身不屈服于疾病,也不受疾病的要挾?
甘興霸首戰失利,驕狂所致,斐潛緩緩的說道,此乃警示也…吾輩多愿擇優,然反招其惡。甘興霸罰俸,降級,假留軍中以用,待戰后再行賞功罰過。
臣領命。龐統記了下來。
令,川蜀以徐元直為首,徐公明為輔,諸葛孔明為左,調合川中之力,迎戰江東軍!斐潛繼續命令道,賜徐元直持節,川中官吏,千石及以下,可自行論處!川中軍校兵卒,一體皆歸徐公明統屬,違紀亂律者,以軍法罰之!諸葛孔明參議補缺,記功錄過,統籌調運物資軍械!
唯!龐統一一記下,隨后便會以陸空兩種方式急速傳往川蜀。
雖然說江東軍取得了夷道首勝,但是并不代表者川蜀就沒有了抵抗力。當江東局戰線拉長之后,羊攻川蜀的弊端就會越發的顯現出來。并且川蜀之中的底蘊還是很強的,不管是財政還是器物,漫說支撐一場大戰,就算是打個持久戰,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
有問題的,還是西域。
當然,還有一些隱藏的問題…
西域不可輕棄。斐潛緩緩的說道,今日棄一分,明日就會棄三分。凡屬漢家土,不可讓半分。
大辮子朝的左一塊割地又一塊的讓土,其實都有老祖宗的條例可依的,不是么?
大漢當下的山東之人,不正是嘲笑著斐潛,覺得斐潛腦袋有問題,愚不可及么?
放棄多容易啊…
可是后人所有的一切,都是華夏前人舍生忘死,流血流汗才獲得的,后人又有什么資格代替前人去放棄?去心安理得的接著奏樂接著舞?
西域這盤棋上,下棋的人基本上都到位了。
令,呂奉先無故害同袍,停職核查。西域都護一職,暫由張文遠攝之。斐潛沉聲說道,另調太史子義至長安…準備出征罷…
龐統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