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寺左近。
曾敬穿著光鮮,神態優雅。曾敬知道自己是個無名之輩,但是旁人不知道啊,所以他可以裝一裝。
他離開自己家鄉之后,就沒有什么名氣,但這并不妨礙他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好人,一個名人。
好人不應該什么事都爭斗的,所以他不喜歡爭斗。
名人應該高高在上指點江山的,所以他也不喜歡爭辯。
他只喜歡點評,最喜歡就是當和事老。
因為他發現,點評旁人可以無形當中提升自己的身份,而當和事老往往可以兩邊都收好處…
這好處可以是錢財,但不一定非要是錢財。
普通人大多數是不清楚有些東西,有些事情為什么要去爭的,而且有時候即便是說了道理,這些人因為認知的問題,所以多數依舊只是從其中撿一些自己想要聽的去聽,并不會立刻改變自己原本的觀念。就像是很多普通人不管是那個企業的糧食種子,反正種下去能賺錢就行,也不會管是誰的芯片,反正手機便宜就可以,更不會管中西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有病治了就完事。
但是也有一些人知道。
所以這一些人就會爭執起來,到底要不要改,選擇什么才會更好…
然后也總有一小撮的人,打著中庸的旗號,充當著和事老的角色,但是實際上做的事情么,用一個俗語來說,就是拉偏架。
一邊高喊著,不要打架,大家都是兄弟…
然后將那個挨打的架起來,捆綁其手腳,捏住其口舌,卻對于施暴者屁都不放一個。
或者是只敢放一個屁。
比如滿漢之爭。
不要打了,都是大清的人啊!
對著滿人低聲,殺幾個得了,別臟了您的手,這些漢人不聽話,我去教育他,主子您消消氣。
對著漢人怒吼,看看,這都讓你搞成什么樣子了?你看看,為了你這什么抗爭,死了多少人?這都是你的責任!你要負責!明朝多腐敗,明朝有什么好的?為了這樣的明朝去抗爭值得么?日子都要過的么,你這樣搞大家還怎么過日子,打來打去,分什么蠻夷華夏啊,要不得!
比如中西醫之爭。
不要打了,都是現代醫學啊!
對著資本露出笑臉,您說的對,沒錢還治什么病,吃什么藥啊,我們又不是開慈善堂的。
對著百姓面色猙獰,人家投入不要錢啊?人家搞科研不要錢啊?降低藥價人家還怎么活下去?高藥價不是人家的問題,是你的問題!中西醫爭有意思么?中醫有用么?你要搞中醫連藥材都給你廢了,不是,藥材都不純正,怎么治病?中醫都是老古董,現在大家都是現代醫學,分什么中西醫啊?
大家都不要打了啊…
有話好好說。
有時候這樣的理論,很容易迷惑人的。
所以這些和事老會將其拿出來,去迷惑旁人。
何必要分什么這個忠,那個忠,這個孝,那個孝呢?曾敬一臉的正氣,啪嗒一聲將折扇合攏,都是忠孝啊,怎么分?沒必要分的對不對?就像是古文經,今文經,都是經文,沒必要分么,沒必要爭啊!大家一起研究經文,一起盡忠盡孝,不是比爭這些要更好么?更有意義么?
曾敬的嗓門很大。
因為他小時候就知道,有理不在聲高就是個屁話,若是不能先聲奪人,那就連屁都放不出來。所以一上來就要搶占最高最安全的位置。比如偷桃子被發現了,只要大喊一聲你們怎么能偷桃子,那么就可以搖身一變從望風的,變成了舉報者,說不得還能混到桃子主人的獎勵,免費吃點桃子。
至于其他小伙伴的怨言,曾敬也振振有詞,我是望風的,我看到了危險來臨,提前報信,難道有錯么?至于報信的內容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確實做到了示警,盡到了職責,還有什么好說的?至于你被追上了被揍了,那是你跑不快啊,要不然其他人怎么沒被揍?好了,給你個桃核,別哭了,玩去罷。
大家難道不知道忠是什么意思么?大家難道不清楚孝是怎么做的么?在場諸位有那個不是忠孝之人?這還需要爭辯什么?據聞二公為了爭論此事,竟然…曾敬搖頭嘆息,一臉的不理解,滿懷的傷感,這要是有個閃失,豈不是罪過?大家都是好好的,爭什么呢?難道這些經文不都是大漢經文,難道在場諸位不都是忠孝之人么?為什么要爭,真是失策啊,太失策了…
曾敬就喜歡講這樣似是而非的話,似乎聽起來都是正確的話。
他不會點評那些正確的,因為那沒有什么好說的,他只會點評那些容易被混淆的,容易被歪曲,這樣就可以證明他比爭論的雙方都要更加的高明。
他以此來標明他中立的立場,并且借此來獲得超然的地位。
即便是他清楚爭論的事情其實也和他自己有關。
但是他可以當做完全無關,他只是旁觀者…
明面上是說今文古文都是經文,沒區別,不需要爭,看上去很是公平,但事實上如果古文不爭了,那么今文讖緯肯定就是繼續大盛,那么隨后會產生什么問題,曾敬避而不談。
明面上說鄭玄司馬徽兩個老者為了爭論忠孝生病,對身體不好,聽上去似乎是關心體貼,但實際上是在暗中指責二老年歲大了湖涂了,還不如我這個明白人明白,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讓賢了?
一群人站在曾敬周邊,聽著,附和著。
這些旁聽附和的人未必是真的認同曾敬說的一些什么,只不過他們習慣旁聽附和了,習慣了不思考,然后很快就會忘記,進入下一個輪回。
盧毓剛好經過,聽到了,在一旁皺眉不已,便是上前一步排眾而出,對著曾敬說道:兄臺所言差矣!忠孝當爭!不爭不可明其理!忠孝之道…
盧毓管寧王凱三人這一段時間都在青龍寺,也算是多少有些名頭了。
曾敬一看盧毓來了,心中就是滴咕了一下。他自然認得盧毓,但是當下卻裝作不認識,連忙打斷了盧毓的后續話語,等等!等等!這位是…
盧毓是個老實孩子,見曾敬問,便是拱手而道:在下盧毓。不知兄臺高姓大名?
哦…曾敬也是拱手,久仰久仰。在下曾敬。見過盧兄。
忠孝之辯,并非無關緊要,亦非無的放失…盧毓還記著方才的話題,于是打完了招呼,便是繼續說道,人知忠孝,方可明理,更有…
呃,等等,等等…曾敬再次打斷了盧毓的話,盧兄,稍駐,稍駐…這個,聽聞貴兄長曾侍袁本初?不知可是盧中郎遺命?還有,盧兄弟久居山東,不是住得好好的么,為何來長安呢?
盧毓住哪里,家境如何,和爭論忠孝有關聯么?
明顯沒有。
但是在曾敬這里,就要有。
要當好一個和事老,就必須會揚長避短,抓重點。
曾敬就很會抓重點。曾敬知道若是跟盧毓爭辯忠孝,他肯定會輸。因為大漢當下的忠孝概念已經偏離了原本的含義,雖然還稱之為忠孝,但是實際上就和今文經學當中的讖緯一般,充滿了各種各種私欲。
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確實都是經學,這并沒有錯,但是在今文經學之中,因為太多的士族世家有意無意的在今文經學之中摻雜進去了各種讖緯,然后又是極力的將原本屬于公眾的經學,變成某家某族的私傳,就像是學閥一樣黨同伐異,排斥異己。
這個問題到了當下,已經很嚴重了,嚴重到了漢靈帝作為一個皇帝,想要開辦一個綜合學院都會被一群人不管不顧的群起而攻的程度。漢初說好的舉孝廉呢?說好的舉薦人才呢?怎么現在只有士族世家的人才能算人才,才能當官,那些鴻都學宮里面的人就都不是人才,都是些淫技奇巧的,都不能當官了?人才原本定義是什么?肯定應該是人才本身的能力品行道德等等為標準來衡量的,怎么能用說出身于何處來定呢?
然后就有和事老跳出來,大家不要爭了,不要打了!
陛下啊,你看這個鴻都學宮搞的,讓大家都有意見,不如撤了罷?不就是一個學宮么!
諸位啊,你們做臣子的,怎么能這樣不給天子面子呢?陛下撤了學宮,大家就不能鬧騰了啊!
有話好好說么。
似乎所有矛盾的點,就是鴻都學宮。
但是實際上呢?
有的和事老是真傻,但是大多數和事老都是在裝傻。
息事寧人便是符合大多數的利益,要是真的爭辯起來,輸贏定下來了,豈不是自己就需要改了?不管是改觀念,還是改行為,總是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了。很多人以為中庸就是妥協,亦或是認為僅僅是妥協,就像是曾敬一樣,他以為自己最懂中庸,最明白妥協。
所以到了現在,曾敬還會在表示古文今文都一樣。
他覺得他已經妥協了,或者說他替那些學習今文經文的人妥協了,那么古文經學的人還要鬧哪樣?不是已經認錯了么?他已經承認古文今文是一樣的了,這難道還不夠么?
因為在長安,經過了一系列的爭論之后,今文的讖緯被刪減了。今文已經不一樣了,很多人開始認知讖緯是假的,有問題的,但是曾敬之前自己學的是今文經,而且是改版再改版的今文經,若是大家都正經正解了,自己豈不是之前學的都要白費?又要重頭開始學了?
所以曾敬閉口不談讖緯,他只說今文古文都是經文,所以大家不要爭了,不要打了。
再打下去,學習今文經學的人底褲都要露出來了!
忠孝也是如此。
曾敬可是之前出名的孝子啊!
他號稱在他父母死后,便是傾家蕩產的,而且還舉債的埋葬了他父母。別看他現在穿著不錯,但是實際上…
這種孝,是符合大漢之前的孝理念的,越在父母死后花喪葬的錢多,便是越孝。
至于父母生前的孝敬,可能旁人會看到,但是旁人都吃不到啊!
只有在死后花的錢財,某些人才能笑呵呵的坐下來,才吃得到。所以某些人宣揚著要死后花錢,越多錢便是越孝,一邊吃得滿嘴流油,一邊夸贊一句,大孝子啊!
曾敬如果認同新的忠孝概念,那他對于他父母就不是盡責,而是既沒有在生前盡責卻在死后超責了,那他之前做的事情,豈不是又白費了?
同時他的大孝子的名聲,也一樣會被縮減,甚至會被質疑。
這能讓曾敬接受么?所以曾敬必須混淆今文古文的區別,也必須強調忠孝爭辯沒意義,他必須高聲大喊著,都別爭了,不要打了!大家都是一樣的啊!
否則他就會變得不一樣了。
所以他不讓盧毓說話順暢,他開始斷章取義,他開始混淆概念。
他不是不懂,他是裝湖涂。
就像是有人會拿著小說當史實來論證,大罵羅老爺子的三國不科學,然后批判馬猴的三國不嚴謹。
這是真湖涂,還是裝湖涂?
后世有些公知,似乎一臉公平公正的樣子,然后說種子都是種子啊,用誰生產的不都一樣么?芯片都是芯片啊,用誰制造的不都一樣么?醫學都是醫學啊,用誰的體系不都是一樣么?
即便是這些人明知道被人卡喉嚨了,被人欺壓了,依舊叫著,大家別爭了,別打了,去專研那些陳舊工藝干什么,有現成的不用,不都一樣么?
這些人又是真湖涂,還是裝湖涂?
還有那經典的名言,拋開事實不談。
亦或是類似的,好壞什么先不說、真相什么先不論…
曾敬肯定是裝湖涂的,他不僅是裝作不認識盧毓,而且還裝作不知道盧毓的經歷,然后挖個大坑。
盧毓兄長在地方郡縣擔任小吏,不是出仕袁紹,只不過是領一份錢糧養活家庭,然后在袁紹和公孫瓚的戰亂當中死去。結果被曾敬這么一說,卻像是盧毓兄長主動去出仕袁紹一樣,而且還是盧植遺命?!盧植不畏懼強權,舍棄官職回鄉,然后轉頭讓盧毓兄長出仕袁紹?這是幾個意思?
盧植病死,盧毓當然要守孝,再加上盧毓兄長也在戰亂當中死亡,盧毓年少就要承擔起家庭重責,照顧一家上下老小,好不容易冀州幽州之間沒有戰斗了,比較穩定了,盧毓才能有機會離開家,外出游歷。這些,在曾敬的口中,這就成為了久居山東,住得好好的…
這個久居當然就是可圈可點了。
住一天算不算久居?
住一年算不算久居?
一個久居山東的人來長安,居心何在?
一個久居山東的人來爭辯,居心何在?
這言外之意,盧毓當然聽得明白,可是他雖然心中明白,但是嘴拙,他并不擅長急辯,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曾敬打亂了節奏之后,就陷入了曾敬的陷阱之中。
盧毓敘述他的情況,企圖講明白整體的情況,可是周邊的人真的會關心盧毓的什么情況,又是吃了幾碗粉么?
很多人不過是想要看見血而已。
曾敬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將盧毓引上了自證的道路之后,就很放松,很自在了…
來啊,你來證明你爹是你爹,你兄長是你兄長。
我不管什么今古好壞,也不管什么忠孝對錯,我就要看證據,你先證明完了你爹是你爹,你兄長是你兄長,我們再來說其他的事情。
眾人看著盧毓著急,漲紅臉色,便是紛紛哄笑起來,很是歡樂。
盧毓越著急,越說不順流,然后眾人便是越歡樂。
哈哈,哈哈。
圍觀的眾人在乎誰贏誰輸么?
也在乎的,誰贏了他們就跟誰走,但是他們更想要的是歡樂,甚至有時候歡樂比正確更重要。
王凱晚來了一會兒,然后看到了盧毓受窘,便是大怒,轉頭看到了曾敬,卻覺得有些面熟,想了一想,然后恍然…
王凱排開人群,幾步走到了曾敬面前,噼手抓住了曾敬的衣領,大吼道,小賊!原來你在這!
什…什么(o_o)曾敬不明所以,你認錯了人了罷!
我沒認錯!你這賊子,又想要偷什么東西?!王凱大聲嚷嚷著,怎么?穿一身像樣的衣裳就能裝好人了?!
你,你你,你血口噴人!曾敬扭動著王凱的手,想要掙脫王凱的控制,你冤枉我!冤枉好人!我不是賊!不是賊!
王凱文學不行,但是家財可以,所以他吃得身軀雄偉,其能是曾敬隨意能夠掙脫的?
什么冤枉啊,你上次在文集書坊,偷了五本書!被人抓住了!王凱依舊嚷嚷著,我就在場!親眼所見!
我給了錢的!給了錢的!曾敬臉色有些蒼白,他不說有沒有偷,我是有給錢的!
王凱其實沒在場,但是王凱有錢,所以他基本上來說到哪里都是受歡迎的大客戶,在書坊內也不例外。所以他看見書坊里面的伙計對于曾敬到來很是警惕,神色不對的時候他就問了,然后書坊伙計也自然沒有替曾敬保護什么秘密的必要。
你偷了五本書!然后就想只給一本書的錢!結果被抓住了!王凱冷笑道,你這就叫做給錢了?我去你家將你家所有的書都搬走,然后就給一本書的錢行不行?書坊掌柜好心,沒有深究此事,另外四本書也沒找你要錢,當做送于你了,結果你不引以為恥,還敢在這里招搖!你有什么資格在此犬吠?!你有什么顏面談論什么忠孝?!呸!虧你還說自己是讀書人!
王凱大罵,然后將曾敬一推。
曾敬踉蹌一下,差點倒地。
周邊眾人一片噓聲。
曾敬連忙捂著臉,抱頭而逃。
周邊眾人見沒有什么熱鬧可看了,便是一邊說著方才的發生的事情,一邊慢慢散去,然后去尋找下一個熱鬧之處。
盧毓有些呆滯的站在原地,他…他真是偷書賊?
王凱點頭說道:沒錯,而且偷了不止一次了…嗯,肯定也不止五本…書坊伙計說他們有陣子老丟書,然后才注意起來的…盧兄,你跟這種人爭辯什么?這種人要是知道善惡好壞,就不會偷書了!
盧毓撓了撓頭,我還以為…算了,我真沒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