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見孔兄!
孔兄之風骨,猶如明空之皎月!
孔兄!吾輩之楷模!
每一天的清晨,在許縣大牢之外,總是有這么一些人在瘋狂的大喊著。
聲音很大,但是這些人絕對不會超過警戒線。
甚至連正對著監獄的大門都沒有。
只是在最靠近孔融關押之處的院墻外面大喊。
一開始的時候,獄卒驅逐了幾次,后來也就懶得動了,反正這些人喊了小半個時辰之后,便是會自行散去,又何必費事呢?
再說這些人手無寸鐵,就只是喊幾句,制造點噪音,真要抓,用什么罪名?
新版姿勢罪?
別說當下還沒有下詔說要殺孔融,即便是真有詔令了,押上刑場的時候,不也是經常有人會在道路兩側沖著囚犯高聲喊著一些什么哥哥早行一步、亦或是站直了、麻利點、十八年后什么的,難不成也將那些樂子魂也抓起來?
這些人未必都和孔融有什么交情,甚至有的人連見過孔融都沒有,他們只是覺得這個事情有意思,閑著也是閑著,看熱鬧的不嫌棄事大。
至于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到后面孔融會不會因為他們的舉動而產生了些有關于生死的變化,他們只是呵呵笑著,就像是一個個純潔無知的孩童。
丞相…盧洪拜倒在曹操座下,這是近日來在令圄之外,為孔文舉喊冤之人名冊!丞相,是否需要將這些人也抓捕而來?審查其中是否有勾連謀逆?
曹操看了一眼名冊,又是看了一眼盧洪,你覺得這些人會謀逆?
盧洪低著頭說道:莫須有也。
哼。曹操隨手將書冊丟了下來,汝欲毀某大義乎?
盧洪連忙叩首,屬下不敢!請丞相恕罪!
認真點!曹操皺著眉,下去罷!
盧洪撅著屁股,蹉磋而退,下去了。
得,拍馬腿上了。
抓,或者殺,只是手段而已,并不是目的。若是將手段當成了目的,那么未免就會落于下層,成為了一種只是知道抓和殺的捕獵工具而已。
曹丕從屏風后面轉了出來,拱手向曹操行禮。
定省么,漢代子女都必須要日常做的事情,即便是丞相之子也不例外。
在曹丕的身后,跟著曹植,而在曹植身后,跟著曹沖。
就像是大蘿卜,中花生和小豆子。
曹操看見小曹沖,頓時眼睛就瞇起來了,呵呵笑著,
都說老曹同學喜歡人氣,其實并不準確。至少老曹同學自己認為,他更喜歡的是孩子,尤其是純真的孩子,至于人氣么,大多數時候可以買一送一,然后再打包一個,豈不樂乎?
當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生養憂慮,在漢代,歲數大一些有生育經驗的夫人,比在十幾歲就懷孕的女子,有更高的生育存活率。
吾兒黃須呢?曹操將小曹沖抱到了懷里,然后歪著腦袋看了看屏風后面,沒有其他人的身影,便是問道,又去騎馬射箭了?
曹丕應答稱是。
曹操看了一眼曹丕,點了點頭。
都坐罷,曹操說道,正好,孔文舉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么?你們怎么看?
曹丕輕輕咳嗽了一聲,像是清嗓子,又像是吞口水,父親大人是要問那個方面的?
你們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不用拘泥于那個方面。曹操擺擺手,都說說看,我要聽聽。
曹丕斜眼瞄了瞄曹植。曹丕還沒有想好。
顯然曹植的智力值比曹丕更高一些,讀條的速度也自然更快一些,父親大人,孔文舉…若以孩兒之見么,其實并非叛賊。
曹操哦了一聲,那你覺得他是什么?
腐儒而已。曹植毫不客氣的評價道,不明事理,不知進退。
曹操哈哈大笑起來,不錯,不錯!
曹丕在一旁瞄著,肚子里面很是不滿。
這個我也想到了!怎奈何慢了一步,被曹植搶了先。
還沒等曹丕給曹植一個惡狠狠的眼神,讓曹植仔細體會一二,就聽到曹操已經轉過頭來問道:丕兒,你覺得呢?
啊…曹丕察覺到了一旁曹植看熱鬧的小眼神,更是心中不滿,這個…孩兒覺得,覺得這個孔文舉,頑冥不化,徒有虛名…
嗯,這個你弟弟不是說過了么?還有什么?曹操揚了一下眉毛,顯然有些不滿。
啊…這個…曹丕有些著急。曹丕不是那種急智之人,他資質略平一些。所以當他的想法被曹植先一步搶著說了出來之后,一時半會就想不到什么新的說辭。但是給曹丕一些時間,他也能想得出來,可曹操這么一追問,心中一急,就越發的想不出來了。
坐在曹操懷里的曹沖,卻笑呵呵的說道:無非是分人事而已,因人成事,因事觀人…孔文舉這人如何,就看他做了哪些事情就是…
曹操頓時哈哈哈的笑了出來,哎呀,我家麒麟兒!真是聰明!
曹操愛憐的摸了摸曹沖的小腦袋,然后轉頭對著曹丕沉下了臉,你這當大哥的,都不如你弟弟!回去好好讀書,別整天就知道玩!去罷!
然后老曹轉頭對上曹沖,笑瞇瞇的擺擺手,渾然不管曹丕有些青的臉皮。
曹沖脆生生的應了一聲,然后在曹操臉上吧唧了一口,讓曹操開心得大笑著,見牙不見眼。
曹丕滿腹的不爽,卻不敢說些什么,只是低頭而應,又重新帶著一大一小兩個毛孩子,往后堂而去。
在華夏傳統的家庭里面,大多數小孩在兒童時候,都是大的小孩帶著小的,玩耍,歇息,大孩子陪著小孩子的時間,甚至比父母陪伴的時間都要多。曹丕如今作為最為年長的,當然是要負責照顧這些大小毛孩子,可花了時間和精力,卻沒有得到曹操的贊揚和理解,反倒落得一個批評…
其實曹操未必真的有怪罪曹丕的意思,只不過華夏習慣就是如此,長兄如父可不是隨意說說的,當兄長的就是要給下面的孩子打一個標桿出來,曹操對于曹丕的嚴格要求,也就當然是如此。
曹丕被曹操罵了,出了廳堂,回到了內院之后,便是沒什么好氣的讓曹植帶著曹沖去玩,不想看見這兩個煩心的小毛孩子了,自己則是到了他自己的小書房之內坐下,翻了一會兒書,卻根本看不太進去。
卞夫人來了,給曹丕帶來了一碗羹湯。
又讓你父親罵了?
曹丕無奈的嗯了一聲,低著頭唏哩呼嚕的喝著羹湯。
卞夫人微微有些皺眉。
卞夫人出身低微,有些事情,也就自然是比較的敏感一些。
甚至可以說是容易焦慮,可是她又必須克制這種焦慮,甚至平常的時候,時時刻刻都要警醒自己,不能表現出來一絲一毫。
當然,這在大漢,卻并非無的放失。母憑子貴,子也是同樣憑母而貴。
等曹丕喝完了羹湯,卞夫人將碗勺讓仆從收了下去,然后坐在一側,面容嚴肅,兒啊,你要多上心些。
曹丕愣了一下,母親,為什么這么說?
卞夫人說到:你啊,你父親為什么特意問孔文舉呢?你就沒有好好想想?
想什么?曹丕下意識的就問道。
卞夫人嘆了口氣,孔文舉是孔子后裔,最為重禮!你知道,這「禮」之一字,意味著什么?
看著曹丕依舊是有些茫然的眼神,卞夫人輕輕搖搖頭,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繞彎子的,也是喜歡直來直去,可這世間,那有什么直來直去的事情啊…我就舉一個例子…
還請母親大人指教。曹丕坐直了,拱手說道。
卞夫人點了點頭,然后緩緩的說道:昔日太傅馬日磾奉使山東,及至淮南,數有意于袁術。然術輕侮之。遂奪取其節,求去又不聽,因欲逼為軍帥。日磾深自恨,遂嘔血而斃。
既喪還,朝廷議欲加禮之。孔文舉便排眾人之意,獨上表曰,「日磾以上公之尊,秉髦節之使,銜命直指,寧輯東夏,而曲媚奸臣,為所牽率,章表署用,輒使首名,附下罔上,奸以事君。昔國左當晉軍而不撓,宜僚臨白刃而正色。王室大臣,豈得以見脅為辭!又袁術僭逆,非一朝一夕,日磾隨從,周旋歷歲。」
又有言,曰「《漢律》與罪人交關三日已上,皆應知情。《春秋》魯叔孫得臣卒,以不發揚襄仲之罪,貶不書日。鄭人討幽公之亂,斫子家之棺。」
朝廷后從之,未加禮也。卞夫人轉頭看著曹丕,如此,你對于此事,明白了些什么?
曹丕皺著眉頭思索著,片刻之后,略微試探的說道:日磾與術之事,蓋莫須有也…此外,「曲媚奸臣」四字,也有些過了…
卞夫人沒有說對,也沒有說不對,只是繼續問道:那么這孔文舉為何這么說?
曹丕繼續思考著,是因為孔文舉覺得,既然身為君子,便應當不折不撓,雖有白刃加身,也應該堅守志節?就像是他之前所做所為一樣?
卞夫人微微嘆息了一聲。
曹丕眉頭更是緊皺,啊?孩兒說得不對?
不完全對。卞夫人說道,夫君讓你多看些書,是真的要多看點書…要真的看進去,不能只是停留于表面…唉,我就跟你這樣說吧,若是馬太傅不應加禮,為何金元休就可以百官吊祭,拜子韋郎中?
當時馬日磾和金尚兩個人死訊幾乎是一前一后,相差不多送到了天子之處,可是馬日磾的加禮祭奠就被孔融堅決的給否決了,而金尚同樣也是死在了袁術手上,但是百官祭拜,拜子為郎,孔融就沒有任何的意見?
為什么?
說馬日磾作為朝廷重臣,沒有盡到臣子的責任,那么金尚呢?金尚身為兗州刺史,結果被曹操給趕跑了,然后也不敢回朝廷,便是投了袁術,然后袁術想要讓金尚替自己背書,出任太尉,金尚也不敢當。最后金尚想要逃走,也是被袁術給加害了。
馬日磾在袁術那邊待了一段時間,被孔融大大的譏諷了一陣,說什么袁術謀逆僭越,并非一朝一夕,難道馬日磾在袁術身邊那么長時間,都沒有什么表示么?那么金尚呢,不也是在袁術那邊居住么?甚至起初還是主動投奔袁術,而不是回歸朝廷。
馬日磾是想要走,不讓走。金尚是沒讓他去,他自己去。
馬日磾是袁術想要讓馬日磾替自己干活,馬日磾不干,然后袁術搶了馬日磾的節杖,將馬日磾氣死了。
金尚也同樣是袁術想要金尚出任太尉,金尚不干,然后金尚要逃跑,袁術派人干掉了金尚。
所以氣死的就不算是為國盡忠了?
要被直接殺了的才能算?
是這樣的標準么?
這不就是像是臨盆了還要先捅喉嚨,心梗了還要等報告一樣嗎?
那么若是這一邊的馬日磾不能加禮,那一邊的金尚得到了厚葬的依據又是什么呢?
卞夫人問的,就是這個事情。
曹丕怔住了,他還真沒有想那么多。
你以為你父親,抓捕孔文舉,就是因為孔文舉說得幾句混賬話?卞夫人輕聲說道,還有你以為你父親問你們幾個的問題,也就是隨口問一問?
曹丕惶恐,頭上不由得冒汗。
卞夫人從袖子里面拿出個手帕,替曹丕擦了擦頭上的汗,我再提醒你一點…熹平四年,有個什么事情?
熹平石經?曹丕立刻說道。
然后呢?卞夫人好脾氣的繼續啟發著。
這個…曹丕立刻又有些卡殼起來。
卞夫人也忍不住拍了一下曹丕的腦袋,你父親說你,真是一點都沒錯…這個天下,有誰會什么事情都是擺在表面上,一看就知道的?你不喜歡旁人繞圈賣關子,便是天下所有人都不會繞圈賣關子?熹平石經,這只是一個事情,一個表面,你要去看內在的那些,要去理解其中的相互聯系…
孝靈帝,為什么要做熹平石經?你該不會以為是孝靈帝想要做,所以就去做了吧?卞夫人看著曹丕,略微有一些不滿的問道。
啊,這個,這個自然不是…曹丕忽然靈光一閃,這是孝靈帝為了達成某個目的…
對了!卞夫人點頭說道,那么又是什么目的呢?
曹丕又是卡殼了。
唉,這就又要聯系孝靈帝之前的事情了…算了,我直接說罷,也就只有你父母才會和你有話直說,你別認為天下人都是你父母啊…卞夫人嘆了口氣,熹平石經,是為了重新修訂經文。這又是什么經文?誰的?是孔子所流傳下來的經文啊!
那么這些孔子流傳下來的經文,要重新修訂,為何沒有孔文舉位列其中?卞夫人說著,你看看作熹平石經的都是誰?蔡伯皆,盧子干,楊伯獻等人,可有孔文舉?為何沒有孔文舉?莫非這孔子二十世孫,是假的么?然后呢?你再想想…
熹平石經是蔡邕主持的工作,但是提議卻是楊賜和蔡邕共同發起的,同時發起之人,除了楊賜和蔡邕之外,還有五官中郎將的堂溪典、議郎張馴、韓說,宦官李巡,太史令單飏,還有當時任諫議大夫的馬日磾…
沒有孔氏。
修訂熹平石經,從發起議桉,到最后修訂篆刻石碑完成,接近十年的時間,但是在這么漫長的時間之內,并沒有見到有什么孔氏家族的人參與到其中。
作為孔子的后人,這么大的事情,即便沒有參與,孔氏上下,尤其是孔融,總也應該站出來發表一下感想見解什么的,可是并沒有。
熹平石經,其實表面上是經文,實則是東西之爭!孝靈帝不滿于山東之人,故引山西之經而正之!曹丕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孔氏經,馬氏經!故而孔文舉詆毀馬太傅,非所謂「罪人交關三日已上」,也是東西之爭!這經文之說,積沉深怨啊!
馬日磾年輕時即繼承馬融學說,以才學入仕。
那么你現在明白為什么你父親要抓捕孔文舉了么?卞夫人又是問道。
…曹丕又是頭疼起來,不過在卞夫人面前,壓力并沒有像是在曹操面前那么大,腦筋也轉動得靈活了一些,難不成是…青龍寺大論所故?
嗯!卞夫人笑著點了點頭,不錯,能想到這個,說明你還是可以的…繼續說說,說說…
青龍寺,以山西之經,鄭氏馬氏經文為主,故而當下有意引山東之經抗衡之,曹丕腦筋轉悠著說道,然孔文舉等人,不思為國盡力,反而自詡為重,待價而沽…
卞夫人點了點頭,目光依舊銳利,沒錯。還有么?這些都是公面上的,可以直接對外人所言之事,那么…還有沒有?有沒有不方便對外人所言的,也就是私人之事呢?
私人…曹丕嗯了一下,接不下去了。
這還牽扯到了什么私人?
曹丕目光不由得看向了一旁的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