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這個效應,不僅僅是體現在行軍作戰方面上,也同樣是反映在其他方面的事情上。
比如郗慮對付孔融。
若是郗慮不能將孔融一鼓作氣直接按死,那么接下來就沒有他的好日子過了。
郗慮很是煩躁,他明白,天子劉協用的是拖字訣。
這一拖,用的極妙。
若是天子正面和郗慮等人爭辯,說孔融如何如何的好,那么不僅是會陷入了郗慮等人預設好的陣地之中,被四面八方圍剿,同時也保不住孔融。
是的,天子想要保孔融,他根本不相信所謂的什么一長串的孔融罪行。
郗慮希望當時當場就能定罪,然后立刻將孔融斬首,或是賜白綾鴆酒什么的,反正只要孔融一死,就蓋棺定論了。
只是可惜天子并沒有這么做,他就是拖著,既不和郗慮等人正面爭論,也不表示要對孔融動刑,反正就是表示讓人繼續要徹查…
能查什么?
孔融的羽翼?
孔融真要是有什么羽翼,還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么?
可是郗慮自己給孔融編制了那么大的罪名,光靠孔融一個人玩得轉么?所以若是查不到什么羽翼,豈不是顯得郗慮構陷的罪行是虛假的?
可是真的去查什么羽翼,那么豈不是得罪了更多的人?孔融是個軟柿子,好捏,但是其他的人未必都如同孔融一般的書呆子,牽扯的人越多,就意味著有更龐大的關系網,有更多的麻煩。
不查,尷尬的是自己,而且時間拖得越久,就越發的顯得自己無能,最終萬一孔融找到了個什么機會,比如天子大赦什么的…
郗慮想到了這里,頓時全身一個哆嗦。
孔融若是出來了,進去的可就是自己了!
郗慮的臉色不由得很是凝重。這是一次冒險,也是極其膽大的行動,成功了當然收獲滿滿,失敗了,后果也是不堪設想。
郗慮裝作一臉鎮定的出了門,他要去找路粹。雖然說郗慮和路粹之前并沒有太多的交情,但是這一次他們算是在同一艘船上,想要不翻船,就必須將先前討論已定的方案再次拿出來商議,以便從中找到任何會導致計劃失敗的細微點。
正所謂集思廣議,眾志成城,越早將這個事情敲定,方可以讓人安心。
路粹沒有出門迎接郗慮,但是也沒有趕走郗慮,只是坐在廳堂之內等郗慮進來了之后,才對郗慮說道:汝勿需至此也。
郗慮沉默了一會兒,止則必下。
路粹看了郗慮一下,然后呼了口氣說道,行之而事如是。
…郗慮皺起了眉頭來,可有變乎?
路粹點了點頭說道:有江東使者至荊州,不日可達許縣。
莫非江東欲納貢求和?郗慮有些不敢置信的說道。
路粹點了點頭。
郗慮忽然覺得有些牙疼。
江東怎么就不能有些志氣呢?這就投了?怎么不抗一段時間?至少扛過了這一段時間,讓孔融死后再投也不遲啊!
畢竟在給孔融的罪名里面,就有一項是孔融勾結了關中江東,欲行不軌。現在江東投了,那么孔融還能算是勾結么?搞不好江東嘴一歪,說是孔融勸降了,還他娘的有功了!
這樣一來,在圖謀不軌的罪名里面,甚至連謀逆的罪名都不容易成立了…
郗慮臉上頓時寫滿了大寫的愁字。
路粹在一旁閉上了眼。
其實路粹也在發愁。
片刻之后,郗慮咬著牙說道:既為之,當為之!
呼…路粹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善。
兩個人對視一眼,似乎都從對方的眼眸之中看到了決然,當然,或許還有那么一絲的無奈。
首要之事,不可牽扯過多。郗慮沉聲說道。
路粹點頭。
如果孔融是真的謀逆,那么所謂御史臺的郗慮來說,當然就不害怕什么牽扯過多,甚至還巴不得搞得越大越好,甚至可以說,只要這其中有那么一點點的真的,郗慮就能吹出十倍的泡沫來。
可問題是,之前還可以說是有一點借口,就是江東,然后現在連這一點的借口都沒有了。
江東之前不服朝廷管轄,出兵北伐,雖然說后來退軍了,但是這無疑是可以用來做文章的一個點,但是如今江東上表歸順,使者都到了荊州,若是再一而再,再而三的說江東是逆賊,然后孔融和江東聯系就是謀逆,那么江東這使者來了之后要怎么想?
所以只要江東真的歸順,那么原本指責孔融的謀逆罪名就多少有些站不住了。
這樣站不住的罪名,還想要牽扯什么其他人?
莫須有搞一人或是一族,問題不大,但是以模湖的罪名搞一大片,就像是孝武帝那樣接著巫蠱的名頭搞了近十萬人,是,巫蠱事件當時確實搞倒了不少人,但是到了最后,連蠻橫高傲的孝武帝也不是要低下頭來表示自己做錯了?
然后那些執行做錯了的,為孝武帝搞死一大堆的政治敵人的得力手下,最后是什么下場?
郗慮或是路粹,想要得到這樣的下場么?
所以他們必須要將范圍限定在孔融身上,然后模湖掉原本謀逆的罪行,然后選擇一個新的罪名,一個新的方向…
可是選擇什么方向呢?
不忠不孝?路粹忽然說道。
不忠?不孝?郗慮重復著。
兩個人對視一眼。
若是以不忠不孝作為重點罪行的話,那么范圍自然就縮小了。但是孔融作為孔子后裔,從小到大都是以忠孝為標準,想要證明其不忠不孝,難度不小。
就是不忠不孝!路粹拍了一下桌桉,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郗慮點了點頭,當是如此!
只能在原本的道路上狂奔且停步不了的,不僅僅是郗慮和路粹。
還有盧洪和趙達。
在郗慮和路粹還在考慮要怎樣的給孔融增加更多的罪名的時候,盧洪和趙達已經出發了,他們再次前往魯國,收集孔融的各項犯罪資料。
既然天子要仔細檢查,總不能說什么動作都沒有吧?
大老自然不可能親自動手做這些瑣事,盧洪和趙達自然就成為了辦事的主要人員。簡單來說,盧洪和趙達就是干活的,不管是干凈的活,還是骯臟的活,都要做。
郗慮和路粹沒得選,盧洪和趙達更是沒得選。
孔融,孔氏家族,孔子后裔。這些人以孔氏的名義,盤踞在孔子家鄉,然后從事著各項工作,從普通的衣食住行,到高雅的文學藝術,都有孔氏的身影,他們就像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家族企業,掌控了地方,影響了郡縣。
所以盧洪和趙達到來之后,沒有人,至少孔氏的這些人沒有給他們什么好臉色。故意違背命令倒是不至于,但肯定是不怎么配合的,陽奉陰違,或是拖延磨蹭。
若是一般的人,說不得就被這樣的軟釘子碰回去了,但是盧洪和趙達是什么樣的人?
他們直接制造了借口,抓了兩三只小雞崽子直接動刀了!
這才算是多多少少嚇住了一些山東猴子。
當然,盧洪和趙達也不傻,他們殺小雞沒問題,但是他們也殺不了大猴子。而且即便是殺了小雞,也算是和大猴子結仇了。
一個企業,壟斷了之后,就會出現各種霸王的條款,企圖攝取更大更多的利益。一個家族掌控了地方之后,就自然也同樣會出現各種凌駕于官府之上,以族法替代國法的情況。
華夏在物權這方面,從古至今都是很不清晰的。
當下在魯國孔子之鄉的土地,是屬于大漢皇帝的,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是也同時屬于孔氏家族的,但是不管是天子還是孔氏家族,都不會親自耕作這里的土地,因此日常之中,這土地還屬于租賃和耕作的農夫的。
這就像是后世幾乎人手一臺甚至多臺的手機,若是覺得你是自家出了錢自家在用,這手機就算是你自己的了,其實大錯特錯。
因為手機廠商可以有千百條的理由繞開各種監管,亦或是裝瘋賣傻的往你的手機裝各種刪不掉的軟件,手機軟件商也同樣是以各種方式往你手機里面塞廣告,甚至連八竿子和手機沒什么關系的網絡搜索引擎,都想方設法半賣半送硬往你手機里面塞他們 鉛筆小說23qb.net
的軟件,更不要說各種木馬病毒…
這時候必然有人會跳出來和資本共情,唉,你嫌麻煩就別用啊!
就像是孔氏家族,或是其他什么地方鄉紳,就會大咧咧的對農夫說,都就這樣,愛種就種,愛租就租,不行就滾!
那么再這樣的情況下,會不會有什么問題?
肯定有問題,盧洪和趙達并沒有費多少氣力,就收集了一大堆的問題。
只不過…
這些東西啊,盧洪拍著桌桉,看看,這么多…但是很可惜,這些東西…沒有什么用…嗯,也不能說是完全沒用,但是不能拿來一錘定音…
簡單來說,這些證據,可以用來輔助證明,但是不能用來作為主要控訴的罪行。
謀逆顯然不能用,因為牽扯太多了。
而貪腐地方也不好用,同樣也是牽扯眾多…
天子劉協不是都說了么,這么長時間,為什么都沒有發現?什么人和孔融聯系,什么人應該承擔監督的責任,什么是來源,什么是去脈等等,這要是牽扯起來,豈不是沒完沒了?
這年頭當官的,嗯,別說當官了,就算是地方鄉紳,那些天天把修路鋪橋掛在嘴邊的,又有幾個屁股底下是干凈的?
干凈的不是沒有,而是太少。
真的是少到那種類似于珍惜物種的程度。
天子劉協若是沒有提及這些事項,那么大家哈哈一聲,表示自己當時沒有多加注意,沒有特別關注,沒有做好監督云云,然后就過去了,但是天子劉協這么嚴肅的說了,要嚴查嚴辦,現在再來表示說自己當時沒注意,鬼知道會不會被拉下來陪孔融一起陪葬了?
事實上大多數的封建官吏被抓的時候,也是先確定是倒臺了,然后才有什么貪腐問題,作風問題,各種問題被捅出來,沒被抓捕之前,一切都沒問題,甚至還可以在臺上大談別人的問題。
再者說盧洪和趙達尋找到的這些問題,也是其他地方鄉紳同樣都有的,各個大家族都是這樣,若是說這些問題是孔融一族罪名,是不是也就代表著其他各大鄉紳也有同樣的罪名了?
天子還想不想要地方賦稅了?
朝廷還想不想要地方錢糧了?
嗯…趙達也是撓頭,那怎么辦?總不能就這樣回去吧?
只能是孔文舉一個人的!盧洪在桌桉上翻檢著,別牽扯太多,就是他一個人的問題…
一個人的啊?趙達皺著眉頭,一邊幫忙翻著,一邊說道,這恐怕很難…
果然,在檢查了一遍之后,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就在兩人有些無奈的時候,有人前來稟報,說是找到了孔融藏起來的子女的蹤跡。
確定不下罪證,抓到逃犯家卷也算一功!
一家人,總是要齊齊整整的么。
盧洪趙達大喜,頓時出動,前往緝拿孔融的子女。
正常來說,藏匿幾個人,甚至幾十個人,幾百個人,對于擁有大量土地,甚至是連片山林的地方鄉紳,大土地主來說,并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因為歷朝歷代,都是需要時不時的檢查一下人口登記,土地在冊的。就算這樣朝廷每隔幾年查一次,也是照樣經常查不出那些土地主隱藏的土地和人口,即便是那些土地和人口明晃晃的擺在那邊,可就是查不到!
這種大型魔術手法,要是用來隱匿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難道說很困難么?
欸,可就是這么奇怪,孔融托付給知交好友的兩個孩子,就不小心被人給發現了!
更詭異的事情出現了,當盧洪趙達帶著人馬開始出動的時候,竟然沒有任何人去通風報信,沒人通知這兩個孩子!
更沒有人去掩護,亦或是帶著孩子逃跑了…
孔融托付給自己知己好友的孩子,是一男一女,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
托付妻子,是對于旁人最大的信任。
可問題是并非所有的信任,都能得到像是關二爺一般的正向回報。
孔融當年隱瞞官府通緝的犯人,將其藏匿,即便是被捕了也并沒有任何的退縮,甚至不惜搭上自己或是他大哥的性命。因為孔融覺得他必須這么做,現在他覺得自身難保了,在面對子女的時候,他草草的安排了大女的婚事,然后將小女和小子送到友人之處。
他覺得他的朋友夠朋友,但是他沒想到他的朋友是狗朋友。
嫁出去的女兒,便是別人家的媳婦,雖然這么說可能會讓某些女拳覺得不爽,但是也正是如此,孔融下獄之后,就算是盧洪趙達這樣的人都沒有想過要去找這出嫁的孔氏女麻煩,只是前來抓捕被藏起來的孔氏的小女和小子。
孔融的兩個孩子,在城外一處偏僻的小莊園之中。
兩天了…大的男孩子有些憂慮的說道,在廳堂之內來來回回的轉著圈,兩天沒有消息了…
小一些的女孩卻顯得比男孩子要更沉穩,二哥,不用等了,不會有人來了。要來的,多半也不是我們等的人。
男孩停下了腳步,臉色蒼白的說道:小妹你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人小鬼大的說道:記得前幾天,他上一次來的時候,是怎么說的么?
上一次?男孩問道,說了些什么?
小女孩坐在一側,雙手交疊放在身前,一板一眼的說道,他問我們,「父執而不起,何也?」
我回答他說,「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你都忘了么?女孩坐在那邊,像是一朵小小的花骨朵,聲音清脆,卻帶著一種超出尋常的沉穩,甚至連大人都未必能比擬的聰慧。
這個…男孩顯然不如小女孩聰明,有些遲鈍的不知道這樣的問答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瞄了一眼男孩,然后繼續用略帶一些冷漠的聲音說道,他在趕我們走,你聽不出來么?
聽不出來什么?男孩繼續問道。
小女孩沉默了一下,說道:你知道就行了,不用問為什么。所以他不會再來了。
兩個人正說著話,卻聽到一陣的嘈雜之聲傳來。
男孩蹦起身,是不是父親回來了?還是伯伯來了?
小女孩坐在那邊,微微嘆了口氣,去收拾…算了,估計也不用收拾了…
盧洪趙達直沖進了莊內,抬眼就看到兩個孩子在廳堂之內。
當面可是孔文舉之子女?盧洪看著這兩個孩子,臉上盡力的呈現出一絲的親切來,某是文舉兄之友…受文舉兄之托…
汝等非吾父之友也…女孩站起身,既捕吾,何假之?欺我年少乎?不必多言,何時動身?
盧洪都愣住了,半響才伸手一引,當下便可。請。
小女孩走到有些呆滯的男孩身邊,拉了一把,二哥,走罷。
去…去哪里?
去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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