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縣。
此刻在郗慮的宅邸當中,幾名多少算是清流,或是名流之士高座于堂中。
別說,郗慮打出牌面之后,多少也能引得一些名流前來。
若是往常,這些名流之輩多半都是會去依附于曹操,但是曹操自從有些跟著關中的斐潛干些什么唯才是舉的勾當之后,這些社會名流就多少有些吃不開了。
去低聲下氣去求么,抹不開那臉,真要是和那些寒門子弟競爭么,又考不贏對方。
御史臺的出現,似乎就成為一條新的道路。
當然,或許表面上,這些人是表示自己是效忠天子的,是鐵桿的保皇派,絕對不是沖著御史臺來的…
無論在任何時代,所謂那種真心的保皇派,都是極少數的,甚至可以說是幾乎沒有。即便是劉協自己認為的某些死去的保皇派,其行為目的,也未必都是完全真心為了劉協的,有時候不可避免的會摻雜了一些他們自己的個人私心。
作為一個政權,能夠控制天下,絕對不能是將所有的希望寄托于某種不可言說的忠誠,而是應該有一種制度,讓絕大多數的階層都愿意共同遵守的制度。
而要形成這樣的制度,無疑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如果該政權建設的體制,因為各種原因,達不到這種效果,維持不住局面,或者是其他勢力提供了更優方案,那么該政權就離死不遠了。
這就是為什么大多數的政權初期,都能積極向上,而到了政權的末路的時候,就開始相互扯后腿了…
就像是當下的劉協。
郗慮毫無疑問,是利用保皇的名義來謀取利益,而在他堂內的大多數人,也是頂著一個保皇的名頭而來,但是真正心中是為了保皇的,不能說完全沒有,但是真的非常少。
還有一個造成保皇派越來越少的原因,是因為劉氏的宗室都在第一輪,或是第二輪當中出局了。
宗室,通常是最鐵桿的保皇派,他們之中,也有人會殺,或是會廢除現有的皇帝,但對于整體的體制來說,他們是皇權絕對的捍衛者。因為這些人在體制外的力量是比較薄弱的,皇權是他們的權力來源。
這些宗室即便是有野心,要將劉協趕下臺,多半也是會等到完全掌控了國家之后才會干的事情。
而作為荀彧,他個人傾向于是保皇的,但是他的保皇,又不是一定保劉協這個個體,同時荀氏家族又不是保皇的,畢竟士族體系天生下來,就是在政治層面上完全傾向于利益,誰給的利益多,就會倒向那一方。
故而當歷史上的曹丕最后收買了士族之后,大漢的最后一絲保皇力量也就是煙消云散了,漢王朝就隨之而毀滅了。
如今,這些人在郗慮之處匯集,但是真正有多少力量能到了劉協手中,確實也不好說。而且說起來,這些人多半都是在曹操那邊沒能夠得到多少職位的,或者說得到了職位并不能滿足他們的渴求的,所以一轉頭看見郗慮這樣的家伙,竟然可以借著保皇的名頭獲得了這么高的位置,那么為什么我不可以保一保呢?
現在天下的局勢,畢竟有所不同。
曹操雖說是權掌丞相,沒人輕易可以動得了他,但是其聲威么,并沒有像是歷史上那么的顯赫。要知道曹操在赤壁之戰之前,那一陣的威名真是鼎盛,只是一封會獵戰書,就將江東一群人嚇得尿都憋不住…
現在么…
所以,這些人覺得在郗慮這邊先混一混,到了一定時候看準機會跳反,也不是什么太大的問題。
跳槽么?
誰不會啊?
至于當下這群人為什么要群集在郗慮這里,自然就是因為這幾天郗慮最近做了不少露臉的事情。本來郗慮彈劾孔融,大家伙都覺得這事情不能成,都等著看郗慮灰頭土臉的被天子啊,或是曹操給批駁回來,但是沒想到郗慮居然還做得有模有樣了!
雖然說郗慮派遣的官吏在魯國被人揍了,但是這不算是什么大事。這年頭,中央朝堂的官吏,到了地方上未必都好使,就連將作大臣這樣的算是少府內的重要職位,是皇帝身邊的近臣的人,說被地方諸侯殺了,也就殺了,連個屁事都沒有,故而御史臺的官吏只是被毆打,又算得了什么?
關鍵是,好處啊…
這件事情,能撈到多少的好處!
就像是孔子的圣人之位。
孔子走上圣人之位,并不是取決于這個事情是對,還是不對,而是因為有好處。
后世封建王朝的儒家子弟,言必孔圣人,可是在漢代么,大多數的士族子弟并不是非常認可所謂孔孟圣人的概念。有這個說法,但是大多數人并不認可,故而在長安青龍寺大論當中,斐潛提出孔孟是人而不是圣的論點的時候,也沒有因此就天下大亂。
有人傳言說是漢武帝給孔子封圣,但是實際上在漢武帝心目當中,儒家子弟只是工具而已,上完廁所了之后就該扔的扔,該洗的洗,所以漢武帝對他兒子推崇儒家很是不滿意。真正封孔子一個官方名號的,是漢平帝。
漢平帝是第一個給孔子上尊號的皇帝,將其冊封為褒成宣尼公,也不是圣人。之所以封為公,而不是漢朝爵位體系中的列侯,是因為這只是純粹的榮譽稱號。而到了東漢和帝時,才改封其為褒成侯,以食邑八百戶來奉祀其香火,也就是當下孔融孔氏一大幫子的逍遙本錢。
一直到了南北朝時期,占據北方的胡人政權為了安撫漢地人心,反而極力的給自己涂脂抹粉,提升儒學和孔子地位,北魏孝文帝尊稱孔子為文圣尼父,才算是第一個在官方封號中加了一個圣字。之后的北周靜帝則以孔子為鄒國公,同時比起兩漢來爵位食邑也都提高了不少。
所以孔子的這個圣人之位,實際上可以說是在南北朝期間,用無數北方漢人的血染成的,是南北朝皇帝為了更好的統治北地漢人才給出的甜頭。若是孔子自己知曉他的圣位是這么來的,不知道在春秋戰國時悲天憫人的孔仲尼,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然而縱觀封建王朝之中那些儒家子弟,是不是所有人都對于這個事情不知道?顯然不是,但是知曉了之后卻依舊將孔圣人舉得高高的,不也就是為了在這個事情上,撈些好處么?
這些名流之士已經被憋得太久了,如今見到了些好處,還不趕緊的,要不然吃那什么都趕不上熱的了。
至于郗慮,他對于這其中的門道自然是越發的純熟,坐在堂中,神色淡淡的,尤其是今日舍去了錦袍綢緞,只是穿了一身的葛布衣袍,更是越發的像是一個世外隱士一般,哪里還有朝堂老二的傲慢架子,而是盡顯名士高流的風范。
近日某聽聞,孔氏一族又是給了魯國相一筆糧草錢財!這事情諸多人親眼所見,做不得假,更有人言,這一批的糧草錢財,足足價值八十萬錢!
再加上之前那些…這不是一百五十萬錢了?這孔族上下,還真是…嘖嘖…
這是什么,這就是證明孔氏一族,收刮地方,無所不用其極!否則如何有這許錢財?真是世風日下,敗壞了孔子之名!
卻不知道這魯國相,從中獲利了多少?
這個卻不好說,不過想必也是得了不少的便宜…雖說明面上要進奉給朝廷的,但是實際上,呵呵,進奉多少,這一路有些什么吃嚼消耗,還不是隨口說了算!
御史臺尊,此等污濁之事,我輩清正,豈能容之?
一群人說得是又羨又妒,口中義正嚴詞,心里則多半是以不能參與郗慮卷起的這個事件當中,去撈取好處為恨。
現在要緊的事情是,怎么抓住這次機會,一來瓜分孔氏一族自平和二帝以來積攢下來的錢糧,二來也可以得到自己地位上的提升,成為下一步跳槽的基石。至于孔融本人是不是冤枉,那重要么?
畢竟誰都清楚,新的勢力要在格局變動中上位,最好的辦法就是踩倒舊有勢力立威。御史臺去肛曹操顯然不現實,捅一個孔氏,還是可以的么。
而且孔氏這么多年所經營的大利,也確實是為人垂涎,就這么輕易的,拿出了一百五十萬錢來,孔氏之中還有多少,真是讓人忍不住吞口水。這又是給此輩多了一個必行此事不可的理由。
黨爭黨爭,不爭何以為黨,不爭何以上位。
現在最好的相爭對象,就是當下顯得有些勢單力薄的孔融!
說到下一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大家目光都看向了含笑不語的郗慮,眼眸之中多少都流露出了一些貪婪和渴望,就像是一群食腐的豺狗…
渴望著分割肉食的,不僅僅只有許縣的那些人。
就像是在太原,也同樣的有一群食腐者。他們不懂得去尋找新的土地,去耕作新的收獲,但是他們卻能盯著旁人倒下,然后撲上去吃掉死去之后的遺骸。
溫誠就是這樣的人,雖然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食腐者。
溫誠最喜歡的,就是好人。
當然,好人啊,大家都喜歡。
溫誠認為,最好全天下都是好人,那該是多么好啊…
尤其是當溫誠看到那些可憐的好人,便是會站在一旁嘖嘖感慨,捶胸頓足的悲嘆,好人啊!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為什么會讓好人變成這樣,這是為什么!這世道究竟怎么了?!
見到有人上去幫忙,也連忙一同稱贊,對對,這樣做得對!就是要幫助好人!做得對!支持!我這種舉動我們應該支持!
然后感慨完了,等一轉頭…
溫誠就可以擦一擦嘴角的眼淚,走了。
這時候如果說攔下溫誠,詢問溫誠為什么不去做幫助好人的事情,溫誠就會很誠懇的說道:憑什么啊?憑什么我就要做好事?不是旁人去做好事?憑什么我要吃苦,不是某某某去吃苦?我這個人就見不得不公平的事情!什么?之前那人怎么了?之前那人我不熟悉啊,我不了解情況怎么能胡亂說話,怎么能去幫呢?我現在只了解我的情況啊,我也很慘啊,為什么沒人先幫我呢?怎么了?這樣難道有錯么?有什么錯?
那么溫氏究竟慘不慘?
溫氏家的老爺子,就是溫誠的叔公,那么大的年齡,那么一把歲數,還要低聲下氣的去找人,去托關系,去賠禮道歉,去給旁人作揖磕頭,慘不慘?
溫氏一族,好不容賠了錢,割了肉,然后又是調整了鄉紳之間的利益關系,給出了不少的好處,最終成功的民意當選,坐上了太原太守的位置,可沒干多久就被趕下臺,慘不慘?
溫家老太爺氣得當場中風,沒熬過第二年春天就死了。然后沒了太守的位置,那么溫氏家族產業也遇到了各種問題,最后碰上了驃騎傾銷,山里頭不管是鹽鹵場子還是冶鐵作坊,統統開不下去,那么多人最后要么只能是賤賣,要么就只能是舍棄,慘不慘?
那么既然溫氏這么慘,這天下的好人那么少,那么溫誠便是只能當惡人了。
舉報他!溫誠的臉龐有些扭曲,看起來五官都像是要東倒西歪,各自為政一樣,舉報他!趁熱打鐵!一舉搞死他!
郎君…這個…舉報么,要舉報王氏不難,可是…在堂下的溫誠心腹點著頭,若是真的舉報了,恐怕,這個…恐怕…
心腹倒是真的心腹,對于溫氏忠心耿耿,只不過腦袋么,就不是很靈光了。對于溫誠提出來的策略,明顯有些不理解。
有話就說!溫誠皺著眉頭。
是,是是…心腹低聲說道,若是這么舉報了,難道不會牽連到我們自己么…
溫誠皺眉,怎么會牽連到我們?
郎君,心腹低著頭,這王家走私…咳咳,我們,嗯,這個…
溫氏也有走私的。
而且說實在的,在邊疆之地,即便是沒有大家族的走私,也有小家庭的走私。
比如胡人三三兩兩跑到了漢人邊境,找到了村寨外面,表示一匹馬,或是兩頭羊,換一些銅鐵制器,鹽茶之物,這些村民是換還是不換?
若是萬一換了,這些村民算不算是走私了?
小罪,就不算是罪了么?
若是為罪,這些村民又應該怎么懲罰?
而且驃騎大將軍斐潛,可不僅僅只有太原這一條線和胡人接壤,西域呢,南疆呢?
所以,這是一個小問題,同時也是一個大問題。
你個蠢貨!溫誠拍著桌案,誰說是要舉報他們走私了?走私誰在乎?河東沒走私么?怎么樣,不就是殺了個老兔子充數么?走私能算是什么罪過?舉報走私有什么用處?
那…郎君的意思是…心腹愣了一下,那是舉報什么?
溫誠忽然笑了出來,呵呵…王氏,謀逆!
謀…啊?!心腹頓時瞪圓了眼。
謀逆可是不赦大罪,和走私的罪名的等級完全不同!
郎君,這謀逆之罪,可不能誰便說…心腹還是覺得有些不靠譜。
溫誠冷笑了兩聲,說到:你知不知道前些時日南匈奴生亂了?
心腹點著頭,知道。
知道了還有什么問題?溫誠瞪著眼,呼出一口氣,然后略微有些無奈的和心腹解釋道,南匈奴內亂…這要亂,總是要有兵刃什么的吧?那么那些兵刃又是怎么來的?天上掉下來的?
心腹恍然,那就是王氏走私賣給他們的!
蠢貨!不是走私!溫誠忍不住罵道,要不是看這家伙對于溫氏絕對忠誠,溫誠真想要讓他回爐重造一番,語重心長的說道,是王氏給的!所以,謀逆,有問題么?
心腹再次恍然,郎君果然聰慧過人!我,我這就去辦!
等等!回來!溫誠瞪著眼,我還沒說完!急什么!
是,是,郎君你說。心腹點頭哈腰。
溫誠看著心腹,琢磨了半天,最后還是決定讓心腹去做,畢竟也只能是讓他去做了,總不是能是溫誠自己跑一趟吧?
這個舉報之事,你找個可靠的,找個時間,往晉陽城內貼一份布告,再扔一份到衙門口…反正千萬小心,別讓人抓到是我們舉報的,懂不懂?溫誠盡可能詳細的交代著,若是不小心被抓住了…你知道該怎么辦?
心腹點頭道,明白,我一定找個口風緊的,要是被抓住了…就派人…咔嚓!
咔誰?咔嚓你吧!溫誠有些無奈,還派人,你怕是旁人找不到證據是么?被抓住了還往里面送?你要去讓人去找一個流民,找一個不識字的,然后讓那個流民去投去貼,就算是流民被抓住了,他也只能是指認你派的這個人,你只要將這個人…明白了?
是,是,明白了!
還有一件事,你去找幾個好手來,要獵戶出身的,穿山過林視若尋常的那種…溫誠露出了些笑意,聽聞王氏女要前來,終歸是要好好的歡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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