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六年。
九月下。
北地的草木剛剛開始枯黃,而籌備了許久的青龍寺大論,則是漸漸的拉開了帷幕。
這一次,不僅是關中北地本土的士族子弟參加,還有來自于漢中和川蜀的,并且也多了很多山東的士族子弟。
整個青龍寺的大論,
將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普選。
普選,不僅是在選人,也是在選經。
并不是隨便來一個人宣稱自己有能力譜寫注解,就可以讓他加入注解的行列的,而需要有一個過程,
需要一個認證。
這個認證二字,
是不是有一種比較奇異的味道?
龐統等人并沒有像是斐潛一樣經歷過后世的那種以認證服人的事件,
但是并不妨礙這些頭腦一流的家伙立刻參透了其中的奧妙,三下兩下就搭建其一個認證的框架來。
斐潛在一旁看到了也只是笑。
畢竟和后世那種登峰造極的認證相比,當下的環節基本上來說就是小兒科了。回想起后世那些令人恐懼的各種認證,比如什么肉夾饃胡辣湯,只要沒有所謂認證的膽敢多加兩三個字,呵呵,就往死里搞,至于搞完了會不會反倒是對于這個銘牌有害,那就不管了。一切都向前看么,過去的錯誤就讓他過去罷。
選經,也是如此。同樣需要認證。
在大漢,因為今文經學的昌盛,或者說是猖獗,導致有很多經書都是莫名其妙的,
或許同樣一個名字,
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家族里面就是不同的版本。這個問題在熹平年間已經是非常明顯了,
也導致了不少的矛盾,以至于最終出臺了熹平石經。
作為繼承了老丈人遺產的斐潛,自然將熹平石經之中的作為標準模板,
列入了正經的行列。當然只有這些正經,是不能滿足不斷洶涌而進的這些士族子弟分配的,就比如鄭玄一個人就想要占據三禮…
所以必須要有一些旁經,或是稱之為傍經,反正意思差不多,就是在正經之外的那些經文,而且參選的數量也有限制,最開始的時候只有十本的名額,結果便是根本不夠分配,差一點豬腦袋打出狗腦花來。
按照這些參會的士族子弟的意愿,他們甚至愿意選出上百本不同的經書來,然而很顯然斐潛并不會滿足這些家伙的無聊愿望,只是酬情增加了兩個的名額。
這些家伙自然又是不滿,再鬧,表示至少要想孔子有七十二賢一樣,有七十二本的經文,然后被斐潛一巴掌扇了回去,
表示十二這個數字是代表了天地輪回,歲月更替,
難不成孔子要比天地還大?
于是這些人就只能是無可奈何的接受了這個結果,并且開始為了十二根肉骨頭相互撕咬打了起來…
于是在青龍寺之中,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個個的小團隊。
這些小團隊內部,未必所有人都相互認識,有可能是根本都不熟悉,但是因為相互之間學習的經文比較相近,于是就漸漸的湊到了一起。而在這樣爭奪肉骨頭的過程當中,山東士族子弟就感覺到了數量上的薄弱所帶來的的力量上的差距。
因為斐潛這一方的士族子弟,明顯多余山東遠道而來的人數,所以在很多時候,這些山東士族形成的小團隊又不得不再次放下相互之間的隔閡,組成更大一些的團隊,來和斐潛這一方的士子競爭…
原本冀州士子認為豫州人只會躺倒在帝鄉身上吃老本,而豫州子弟覺得冀州佬狂妄自大不知收斂,然后冀州和豫州的人又鄙視青州人一身的海腥味,徐州人都是鄉下人,反過來青州人徐州人覺得冀州和豫州天天拿著他們繳納的賦稅,吃喝玩樂還不干正事…
而現在么,這些人又有了一個共同坐在一起的理由。
飲酒而談,尚始而歡。
然后肚子里面轉悠著各自的主意…
酒肆中有一名士子,正在大聲而論,有的人在聽,有的人沒有在聽。
這種情形在青龍寺,在長安城,在陵邑之中,都是常見,畢竟才剛剛開始普選,很多士族子弟都希望自己的經書能夠入選,自己也就能夠順理成章的進入正解的環節,而想要讓自己的經書讓更多人知道,那就不可能悶著,什么酒香不怕巷子深了,甚至恨不得將自家的酒直接往旁人的鼻子下面塞!
在青龍寺之中,才剛剛舉行了一場規模較大的聚會,酒肆之內的話題自然就是圍繞著之前的大聚會的許多消息,相互議論紛紛。
這一次正解大會,擢選之人為何不論名望,只論經學?一人略帶了一些憤慨的說道,吾有一友,乃郡縣名士,鄉野大賢,遠近皆聞名之,如今竟然不分名望高低,使得無名之輩得同臺而論,豈不是明珠混于魚目之中乎?
旁邊一人倒也不在意此人是不是屬于無中生友的類型,他更在意的倒是另外的一件事情,經書繁浩,如淵如海,此番普選,又怎生選得過來?難不成大儒之賢不可一言而定?偏偏要如此大費周章?
聽聞此次普選,鄭公當之無愧之外,水鏡先生倒也名無其實,其余之人便是相爭不下,川蜀漢中也有多人參選,欲取一席之地也!可惜我山東大儒甚少至此!
鄭公豈非山東之士乎?
呃?!
這個…我是說,比如北海孔氏…
孔氏?呵呵,哈哈…
汝好生無禮!有言便說,譏笑何意?
二位!二位,稍安勿躁,都是一家之人,何必爭執不下,反倒是讓旁人占了便宜?今有聞,說是有正解首席,次席之位,某倒也是能多少知曉其意,只不過這正解委員一職,這「委員」二字究竟是怎生說法?
旁邊一人則是說道,委員,便是委以重任之人也,又有窮源意委之意,如今經文正解,豈不是正當如是?驃騎以之為名,倒也恰如其分。
哦,如此說來,倒也恰當。
多些解疑,兄臺高見…
哪里哪里…
嗨,諸位!嗨!諸位!又有一人立起身軀,朗聲說道,鄭公威名四海,此等首席倒也名副其實,這水鏡先生么,嗯,不談也罷,次席也是無礙,但是這另外兩次席之位,又怎能是任由川蜀河東瓜分?
川蜀之中,何可稱大儒?
就是就是,川蜀本無學士,乃文翁遣相如傳七經,如此說來,川蜀之士當尊稱吾等為師叔…
哈哈哈…
文翁是西漢之時的川蜀太守。在漢景帝年間,不僅是在農桑上有所建樹,開湔江口,灌溉繁縣農田近兩千頃,大力發展了川蜀的水利事業和農業生產,同時他也在川蜀之中建立學校,興辦教育,并選送蜀郡俊秀之士張叔等一十八人去京師從博士學習,歸蜀后教授生徒,因此大部分的漢人學子都認為,川蜀的文化興盛,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但是實際上,并不是如此。
雖然說文翁確實對于川蜀的學術事業貢獻很大,但是川蜀學風之興,卻是由來已久,并非是從文翁一個人身上開始的,而是川蜀之中原本就有一些淵源傳承。
川蜀之地,其實在漢家學子心中,和隴西隴右其實差不多,都是屬于鄉下人的地盤,是文明未開化的地區,這也不是說完全的貶低,畢竟川蜀之地和關中中原等繁華區域,經濟和文化上確實是有一些差距的。
正是有這樣的差距,所以川蜀文化之中,并不可能由一個文翁就能在一朝一夕之內彌補起來,所以在漢武帝之時,忽然出現了司馬相如、王褒、楊雄這三位雄踞漢賦高峰之上的漢賦大家,就難以全數都歸功于文翁身上。
其實司馬相如等人,是因為川蜀有過好幾次的大規模的移民活動。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后,為了政治上的統治考量,曾經將六國的豪俠貴族富商等大族,遷往川蜀,這其中自然也有大量的讀書人。
在西漢初期,在政治斗爭之中失敗的,也常常被流放到了川蜀,甚至更遠的區域,這些流放的政治斗爭的失敗者,也給川蜀帶來了各種文化技術,其中免不了也就有儒家文化,黃老之學等等。
同時在加上司馬相如等人在那個時候,剛好契合和漢武帝的政治需求,和當時在政治朝堂之上的那些黃老之學的人并不相同,而且司馬相如等人也發現了這一點,便是激勵的配合漢武帝進行鼓吹。其實也就是符合了漢武帝心中的春秋大一統,漢家六合風,九州共貫文,漢武帝不僅是要在政權上加強統治,而且也要在精神文化上進行一統。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漢代川蜀的儒家文學人物,是先天渴望著和政治媾和的,因此在斐潛召開了第二次的青龍寺大論之后,這些川蜀之中的人物,便是絕對不允許錯過了…
管寧在一旁獨坐,等吃喝完了之后,便是微微搖了搖頭,招手叫來了伙計,結算了餐費,便是站起身,向外而去,并沒有對于酒肆之中那些山東士子的串聯商議,說是要去川蜀士子的講經會上砸場子有什么興趣。
但是管寧猜測,這些家伙可能七八分都會折翼而歸…
這些山東士子,想要分一杯羹,這個愿望很正常,但是他們很多人并不清楚,有時候并非只是單純的想要,就能夠得到的…
他們很多人想要參加,只是連成為候補的資格都沒有。
越是了解,管寧便是越發的佩服驃騎大將軍確實謀略深遠。學宮,考試,大比,然后青龍寺大論,這么些年下來,關中河東之地已經是積累了大量的學子,這些學子甚至比那些山東之人還要更強。
雖然管寧不愿意承認,但是不得不說,學習和不學習,或是在有壓力的情形下學習和吊兒郎當的隨意學習,完全就是兩碼事。
因為有考試這個標準在頭上,學習得好不好,就不是光靠一張嘴皮吹出來的,多少是要有些真才實學的,而山東士族子弟有考試么?即便是有,也是走走關系,走走過場,嘴皮子上吹得山響,都是信心十足,但是真要是像現在這樣同臺競技…
管寧知道自己來這里的目標,所以他的所有行動都是圍繞著這個目標來進行的,但是他發現很多山東士族子弟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擅長什么,更多的時候只是聚集起來起哄,成為臺下那個負責鼓掌喝彩的一份子。
上一次青龍寺大論之后,便是使得關中河東讀書人大增,而現在這一次呢?
一年后,三年后,五年后,或許那個時候關中讀書人的數目反倒是要多過了山東?
這將是一個可怕的結果。
而那些山東士族還在做什么?
許縣的事,管寧難以知曉。
但就長安三輔來說,斐潛已經隱隱的成為了無冕之君。
手中有兵權,頭上有天子的分封,不管山東之人愿意還是不愿意承認,驃騎大將軍都已經成為了關中等地的主宰。
從衣食住行到律法道德,從軍事器械到文化文學,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某種方式,依據某條道路在運作著。
驃騎大將軍似乎很少露面,名義上也都是各個官吏在進行運作,但是管寧覺得,這些官吏都在自覺或是不自覺的按照驃騎大將軍的謀劃在走…
而山東之地么,既沒有這個能力,也不能被人信服,更沒有像是驃騎大將軍一般的對于整個組織支撐的威望。
即便是曹操也是不能。
管寧緩緩的沿著街道往前,迎面來了一隊巡檢。
巡檢騎在馬背之上,緩緩的踱步向前,目光四下巡視著。其中為首之人的目光和管寧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管寧微微頷首拱手施禮,為首的巡檢雖然不認識管寧,但見管寧身穿文士衣袍,又是如向自己行禮,便也客氣的在馬背上拱手點頭還禮,隨后就交錯而過。
這真是文武雙全啊…
管寧看著這一隊巡檢而去。
隨著驃騎大將軍的大閱兵慶典,關中三輔的普通百姓的從軍欲望進一步得到了提升。每年到了冬季農閑之時,便是會在各地郡縣開始征募新兵。
而這一次,都還沒有到時間,募兵所之前都已經有人提前報名排隊了…
這簡直是讓管寧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山東什么地方會有這樣的情況?
山東之地,更多的是農兵,就是那種平日里面都是在耕地,然后遇到戰事了,便是按照郡縣的情況,抽調指派一些人去從軍,大部分會成為軍中勞役,也有一小部分會成為了兵卒。
更可怕的是,關中三輔的這些農夫,竟然很多人是為了能當上兵而欣喜,而為了落選而悲傷…
這就有些讓管寧駭然。
當然,管寧也是能夠理解,畢竟除了大閱兵這種精神上的激勵之外,斐潛同樣也給出了足夠的物質利益。一個普通的兵卒的軍餉,就足以讓大概一個三口之家無憂,而若是在軍中略有建樹,提升為為了隊率屯長軍侯等軍官,那就幾乎是從百石到三百石的俸祿不等,幾乎等同于一個不錯的小吏職位了,養家更是沒有什么問題。
這一點,管寧覺得,別處很難學,因為斐潛現在很有錢。
看著幾乎是每日都繁忙轉運的商隊,看著關中三輔周邊產量不斷提升的農業,管寧覺得,莫說是養這樣一支軍隊,就是再多養上一倍的兵卒,只怕驃騎大將軍也是擔負的起。
管寧想,若是中原再有大戰,斐潛想要進軍,只怕到時候…
天下何以擋之?
這很可怕。
幸好管寧覺得,斐潛現在的想法,似乎并不是追求一時的勝負,而是更在意維系天下的均衡穩定。
管寧這種成長于山東,也經歷過中原戰亂的人,在目睹了關中三輔的種種不同之后,得出了一個他認為極為正確的結論。
驃騎大將軍定然有大胸懷…
管寧抬起頭,看著四周三三兩兩,三五成群,在街頭,在酒肆,在水井邊,正在討論,或是在專心聽著宣講的那些人,想著普選在即的青龍寺大論,忽然心中萌生出了一個難以抑制的想法,說不得…這一切,都將讓大漢改變,最終會促使天下煥然一新?
…似乎有個人影在面前晃動,然后有個聲音傳來,管兄?管兄?
啊?管寧回過神來,定睛一看,哦,盧賢弟,何事?
我出來買些東西…見管兄呆立于此…盧毓上下打量了一下管寧,管兄不是去了青龍寺么?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管寧吸了口氣,點了點頭,略有所思的樣子,忽然對著盧毓說道,此番青龍寺大論,你我必須參加!而且…
管寧轉身,望向了青龍寺的方向,需爭一爭這個「委員」之職!
啊?盧毓愣了一下,管兄有此愿,自然是…只不過,要在青龍寺之中,開場宣講,這開銷…
管寧笑道,莫非賢弟忘了…我們前幾天來的貴客…
嗯?你是說…王兄?
正是,王兄可是有大「財」啊…
這,這不好罷?
如此緊要之際,豈可拘泥一時?管寧大步向前,我已經想好了…來來,隨我前去尋找王兄詳細分說…
什么想好了?
想好怎么花王凱的錢了么?
盧毓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說,但是見到管寧如此說,似乎也不像是兒戲,也不由得跟著往前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