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起時,環繞在襄平附近的高嶺低丘上,是漫山遍野的連營。
隨著氣溫的逐漸升高,原本被夜間稍微凝固了一些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就漸漸的重新升騰起來,在空氣當中蔓延著,甚至感覺空氣也隨著肉眼可見的灰綠起來。
延續了多日的戰爭狂熱已經沉寂下來,而隔絕雙方的,并不是城墻,而是這些在城墻周邊腐爛的尸首。
從丁零人圍城的軍營到襄平城墻的這一段的土地上,無數的尸體和插在地上或是尸身上的各種兵器,箭矢,還有被破壞的木質器械,形成了一片宛如地獄一般的景色,是一種熱烈又死寂的氛圍。
所有鮮紅的血液早已變成了黑紫的顏色,腐爛的尸首有的肚子高高鼓起,就像是一碰就炸的氣球,青紫色的血管在同樣泛著黑的鐵青皮膚上浮現,隨著還有爬來爬去的蛆蟲,就像是地獄之中的小惡魔即將在這些鼓脹的尸首之中誕生。
偶爾會有些小隊的騎兵,從丁零營地里面出來,然后遠離這一片的戰場,往更遠的方向而去,不知道是去執行巡弋任務,還是去抓捕更多的倒霉人填進這個地獄之中。
被這些腐爛的尸首吸引而來大量的鳥類,走獸,還有老鼠,蒼蠅等等,旁若無人的在中間這一片的土地上享受的連日的盛宴。偶爾因為這些貪食的家伙的撕咬觸碰,導致腐朽的頭顱或是肢體掉落下來,
也不會讓這些肚滿腸肥的家伙躲避,只是瞪著血紅的眼漫不經心的看一下,
就像是在嘲笑著人類的愚蠢。。
起初丁零人還會不怕死的在尸首之中攻城,
可是后面就不來了…
那些宛如使得空氣也變得墨綠的腐朽氣息,
就像是可以不通過接觸直接侵入活人的體內一樣,使得原本就沒有什么防御病毒知識的丁零人根本不清楚究竟怎樣才能避免生病。
就這樣,
讓公孫康慶幸的是,他們暫時脫離了戰斗。庇護他們的,并非是他們的武勇,
也不是援軍的到來,而是這些死去的遼東的普通百姓,即便是死了,也像是在繼續保護者這一片遼東的土地,就算在遼東這一片的土地上的領導者,
是個蠢貨,
他們也無怨無悔無聲無息的貢獻著自己的一切,
從生到死。
在無法杜絕病疫的情況下,
丁零人暫時中斷了進攻的念頭,讓圍城的兵卒往后撤出了危險的區域,
以作修整,
再圖后續。
雖然說丁零人不再繼續攻城,但是并不代表者襄平城內就能是永遠太平。
同時,城墻也無法阻擋病疫的入侵。
通過水源和蚊蟲蒼蠅等的滲透,襄平城中也逐漸出現了各種病癥,而且病癥之間還會相互感染,使得城中幾乎每一天都在減員,
而且這種死傷簡直毫無價值,
更是讓人不免意志消沉,士氣崩壞。
若不是丁零人也懼怕病疫,說不得再來一二次的進攻,就有可能讓襄平陷落…
公孫康幾乎都要絕望的時候,突然發生了轉機。
遼東下雨了。
而且是少見的大雨!
瓢潑的雨勢挾著漫天的烏云,遮天蔽日一般,偶爾劃過的閃電與驚雷,將這一片區域攪得混沌不安。
公孫康見狀之下,便是迅速的通過了決議,借著雨勢突圍。
大雨傾盆的夜晚,公孫康打開了城門,
丟下了公孫氏多年在襄平的基業,
丟下那些支持他的民眾,丟下那些依舊還渴望著得到公孫庇護的家丁和隨從,不管不顧的狂奔,潰逃,唯恐被冒雨追擊的丁零人纏住,直到了第二天早晨,才在千山石嶺一帶精疲力盡的停下來,順便等待手下兵卒的陸續匯合。
在短暫的休息之中,公孫康想起僅在半年之前,他們還在遼東飛揚跋扈的情形,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帶著這樣的唏噓,等到了天色漸明,近兩個時辰等候和清點兵卒人數,公孫康才知曉他突圍之時,帶出來的近五千人公孫兵,此時能陸續整理起來的,已經不足五百!
消失的這些兵卒,一部分是在丁零人的追擊當中死了,一部分則是被抓,也有一部分在一路奔逃之中陸續掉隊。而公孫當下所能期待的,也只有這些掉隊的兵卒愿意陸續歸隊…
但是實際上,在這些掉隊的兵卒當中,絕大多數的人,恐怕永遠都不會回來,而是逃進了山中。
殘酷的事實就在眼前,曾經的遼東王之子,風光無限的公孫康,
當下就像是一只被嚇破了膽的老鼠,不斷的沿著半島往南逃竄,逃亡樂浪,
逃向未知的深淵。
太興六年,初秋。
曾經一度風光的遼東公孫政權,分崩離析,或許不久之后,就將咽下最后一口氣。
在北面公孫政權崩壞的時候,南面的江東也在面臨著一場浩劫。
在揚州這樣的地方,這樣的魚米之鄉,竟然遇到了干旱。
本應該有充足的水分給農作為成長和灌漿,形成飽滿的果實,可是連續的干旱導致許多地方開始缺水,河水水面的下降也使得一部分溝渠得不到有效的補充,相對地勢較高,依賴水利補給的田壟難以避免出現了問題。
這是江東十年,嗯,或許更長時間都難得一遇的情況…
而比秋獲可能減產這個糟糕局面更早一些來到的,則是糧食價格如同燒開的水一般的沸騰噴涌的增長。
就像是后世全民賭場里面某些利好或是糟糕的消息傳出來之前,某些大戶已經提前做好了布局一樣,在當下的江東,等普通的百姓意識到了干旱可能會給他們今年的收成造成影響的時候,這些普通的百姓民眾愕然之間才發現,比起秋天才會面對的事情,眼下的糧價已經是磨刀霍霍,砍得他們遍體鱗傷了。
米鋪之外永遠都是長龍一般的隊列。
每一次米鋪伙計摘下水牌擦抹后重新填寫的行徑,總是會引來無數的哀鳴和怒罵。
普通粟麥的價格很快從四五百錢飆升到了一兩千錢,旋即在官府開倉放糧平抑糧價的過程中略有下降,可是在官倉糧食如同洪水崩堤一般傾瀉耗盡之后,糧價便是應聲而漲,直奔四五千錢而去!
江東全民炒糧的時代來臨了。
此時此刻在江東地面上,糧食已經成為了如同黃金一般的貴重。
士族豪強地方大戶,便是在這樣的氛圍之中拉開了饕餮盛宴。
于城外普通農夫農婦哀嚎遍野,吃草根啃樹皮吞泥土不同,在江東大城之中,比如像是吳郡等地的煙花場所,卻異常的火爆起來。
那些計算著自家的糧倉換算成為了黃金白銀銅幣,每天都在瘋狂上漲的豪強大戶,一邊盼望著這干旱能更長久些,一邊像是覺得白撿的錢不花白不花,用于娛樂和奢侈消費就越發的多了起來。
同時因為農家賣兒賣女的數目也多了起來,這些煙花場所一邊可勁兒使人吹捧,拉高比價,一邊四處派人到各地收羅下一批的瘦馬苗子。每日黃昏之時,便是酒樓花樓畫舫最為繁忙的時候,老鴇子迎客嗓子啞了都強撐著,笑得臉上的粉都有些掛不住,一動就嘩啦啦往下掉。
更有不少年少風流士子,在青樓酒樓里面爭風吃醋,將狗腦袋打出豬腦漿來,大多數都是打傷,以鼻青臉腫為上限,但是也有個別不小心,被失死了,自是鬧得沸沸揚揚,成為好幾天的笑談話資,然后這些年輕士子轉眼又會被什么青樓十大花魁啊,煙花十大名器啊,東…呃,畫舫十大技巧啊等等的言論吸引,擠眉弄眼攀兄稱弟的要借一步說話。
這便是江東首善之地。
如此就是士族豪強大戶的風范。
在這些江東士族子弟心中,普通百姓死上百十個算得了什么?千人萬人,十萬百萬,也不過就是個數字而已。只要還能依舊歌舞,那么便是太平盛世。
年輕的士族子弟氣血旺盛,免不了去沾惹花花草草,可是上了年齡的那些老者,亦或是過了那種大腦供血不足的境地的家族主事之人,大多數都沒有將心思放在純粹的青樓畫舫上,而是早早的相互勾連信息,然后私下密會商議。
糧價上漲之時,其實還未至秋收,而且江東水網密布,真正嚴重受災,導致顆粒無收的地方,嚴格說起來也并不算是多數,但陡然升高的糧價導致了市場的混亂,民心的動蕩,以至于農夫農夫無心耕作,城中百姓也是躁動騷亂。
接下來,按照士族豪強的習慣運作方式,糧價將會在高位上持續一段時間,然后再等到秋收之時…
谷捫</span那個時候,真正要命的情形,就會到來。
接到孫權的詔令,江東各地大佬紛紛趕往吳郡,商議對策。
魯肅也從柴桑一路而來,將近吳郡的時候,道路之上卻突然傳來一陣騷亂,旋即有罵聲喊聲哭聲混在一處傳了過來。
魯肅一行被堵住了,停了下來。
魯肅派遣了護衛上前打探,才明白前方原本有輛車載運了些糧食,說是原本要去城中售賣的,因為當下糧價高昂,紛亂不安,所以也請了幾名護衛同行,結果沒想到在前方的道路上,不知道是車輛壓到了坑中,還是車軸年久失修,結果車輛傾倒,糧食便是潑灑了出來…
如此一來,就像是滿地的黃金亂滾!
難免有些人心動了,搶了就跑。
然后就有眼紅的,從地面上拾取掉落的,最終變成了哄搶傾覆車輛之中的殘余的…
車輛的主人和護衛上前持械守護,可是人紅了眼之后,又是從眾狀態之下,哪里會去理會那幾個人的威脅?在喝制之下,根本沒人聽,反倒是有人朝著車輛護衛揚沙土丟石頭,照搶不誤。
之后就出現流血了,死人了,那些哄搶的烏合之眾害怕了,轟的一聲又都跑了。
但是損失已經造成了,死人也不會復活。
魯肅聽聞了之后,閉上眼,胡須微微顫動,最終只是下令讓護衛開路,并沒有下車去給那個車輛的主人,亦或是被殺死的路人主持公道,評論是非,而是繼續往前而行。
隨著護衛的呵斥之聲,道路重新通暢起來。
車輪碌碌之聲當中,魯肅看到了在道路之側的那些鮮紅的血跡,看到了衣衫襤褸的一名女子在摟著那具男尸嚎哭,而在一旁還有同樣穿著破爛的小孩扯著男尸的衣襟,或許被嚇傻了,或許是懵懂不明生死,表情空洞且恐懼的望著四周,和魯肅投去的目光交錯而過。
魯肅不必下車,也能大體上推斷出事情的經過。
這一家三口,顯然是受災的農夫,或許逃難,或許投親,結果半路上碰見了這樣車輛傾覆的事件,而那個男子,肯定沒有在第一時間去哄搶糧食…
畢竟手腳快,心思活泛的,早早搶了都跑遠了,而猶豫半天,天人交戰之下,或許是他自己確實餓極了,或許是不忍妻兒繼續受苦,或許是后面搶的人多了,男子最終也是加入了哄搶的行列。
可是這逃難的男子并不清楚,即便是車輛護衛要下殺,也是會選擇對象的。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和滿臉橫肉,膀大腰圓的,打哪一個容易些?
就像是江東的這些士族下手的對象,肯定也會選擇一樣。
很顯然,孫權控不住場面了。
如果孫權能控制得住,那么也不必急急的叫魯肅等人回來…
因此魯肅現在就很擔心。
就像是方才那個農夫男子,若是一開始就動手,或許早就脫身了。亦或是就不動手,遠離事端,也多半不會被殺。而拖拖拉拉,猶猶豫豫,半響才想著去試一試,恐怕反倒是落入了旁人的計算之中!
加快速度!魯肅不去看那個令人傷心的場面,因為他知道,如果在路途上稍微耽擱,恐怕在這江東之中,將會有更多的家庭會慘遭厄運,會妻離子散!
另外一邊,孫權正皺著眉頭,對著在下首跪拜的呂壹大發雷霆。
只不過這無邊的怒火,并不能當飯吃,也無法立刻解決當下江東出現的棘手問題。
之前孫權洋洋得意順流之下回歸江東,然后還沉浸在如何收拾江東士族的美夢里面,結果迎面就被潑了一盆冷水,不,是冰水!
從知曉江東出現了干旱,到糧價飛漲,再到意識到其中的嚴重性,孫權的心情是一路敗壞,就像是重倉持有了后世白酒的基金。
孫權起初設想著,等自己舉辦一個盛大的慶典,嗯,當然是自己好不容易得勝并且加官的慶典,并且在慶典上挾持聲勢對于江東士族進行打壓,讓這些家伙老老實實服服帖帖,捎帶手的就可以將糧價問題解決了…
可是,轉眼之間,局勢就惡化了。
下令開倉平抑糧價的舉措,根本沒能起到孫權理想的作用,反倒是讓民眾知曉了公倉放糧已空之后,越發的產生了無法抑制的恐慌!
各地搶糧,惜售,囤積的情況,導致糧價居高不下!
江東的生產生活秩序,完全崩壞。
流民開始產生。
那些原本農夫開始變成了流民,就意味著其耕作的田畝被荒廢!即便是等到了秋天也會沒有收成!
各地告急的文書如同冰雹一般的砸來,所有的文書恨不得都用加粗加重的字體,表示當下其危急的處境,讓江東之主孫權盡快拿出注意,想出對策。
這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也并非只有大漢江東才會出現的情景。
天災往往極易演變成為人禍,而一旦蔓延而開,即便是會在事后處理一些官吏,但是絕對不會將所有的官員都一棒子打死…
立威,也有立威的程序。更何況若是都將這些官吏罷免問罪,那么接下來的恢復秩序,重新生產又要讓誰去?
江東就這么一些人,就只有這些能夠處理文書,可以清點賬目的知識分子!都是親戚,都是聯姻,都是一家子!
而孫權當下手中還有嗷嗷叫著需要撫恤的傷亡兵卒及其家屬,還有等待著獎賞分下來的立功兵將,還有需要支付錢糧的勞役,還有要重新修補打造的各式兵械戰船…
不支付這些,還叫什么大勝而歸?沒有獎賞,還有什么兵卒忠誠?不給撫恤,將來怎么讓兵卒舍生忘死?
一切的一切,孫權原本以為回來剛好不久能趕上秋收,便是可以游刃有余,結果現在完全落了一個空!
不僅是沒有了收獲,還要額外支付,這一進一出之間,當楊儀將這些所需要的賬目,一一都統計好,上報給孫權的時候,孫權一眼看下,便是覺得腦袋嗡了一下,就像是病人家屬在醫院里面接到了巨額的賬單。
不支付這些費用,說不得江東就會立刻分崩!
而如果支付這些費用,那么就意味著,不僅是自己好不容易出戰得來的利潤,全數要吐出去,甚至還要貼上多年來的積蓄!
無能之輩!孫權狂怒,額頭上青筋暴起,指著呂壹大聲喝罵,某留你在江東校事,汝便是如此報我?!
在這么一個瞬間,孫權都有一種沖動,想要直接抄起身邊兵器架上的寶劍,一劍將呂壹捅出一個透明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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